翌日破曉。
阿七忽而醒轉,呆呆望著頭頂雨過天青的軟羅紗帳,半晌方晃過神來。側臉向帳外看時,卻見外間隔著重重紗幔,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藕色素羅地子,其上繡了鳳頭百靈與西府海棠。阿七回想昨日午間,因隨口答了句「海棠便好」,暄便吩咐府中花匠採買樹苗;待深夜被周進自洗硯閣送回縑緗苑中,西廳臥房原本掛著素面紗羅,皆換做海棠雀鳥的繡飾。
天光隱在紗幔之後,阿七辨不出時辰,伸手撂腳自榻上爬起——扮作男子久了,身上所穿又是男子的寢衣,舉止未免不拘小節。
外間聽見響動,便有婢女撩起簾幔進來。
阿七抬眼一瞧,正是昨日將將被自己改了名字的篆兒。
「時辰還早……姑娘可要起麼?」篆兒斂目輕聲道,「殿下寅時三刻打發人來,說是辰時才回府,讓姑娘只管歇著。」
在後院將養臂傷之時,有兩名婢女知曉阿七是女子,其一便是玉羅;如今又添上一個篆兒。這篆兒阿七倒並未看錯,性子和婉不失聰慧,此前雖一直做灑掃丫頭,如今將將到房中服侍,事事卻還妥帖,即便得悉阿七的底細,亦未見驚乍。
阿七原本撇腿坐在榻沿,正自敲腰撫背哈欠連天,聽這篆兒低低一聲「姑娘」,面上便有些訕訕,立時雙膝合攏正襟危坐,「只說我說的,讓玉羅吩咐人打些水來吧——」
篆兒聞言,心頭微微一暖。那阿七雖面上看著冷淡散漫,想的卻十分周全——若篆兒吩咐人打水,只怕底下一眾人不服,多有不便,如今換做玉羅出面,眾人自然不敢不從。
一壁這樣想著,篆兒自去喚那玉羅。不多時,玉羅也打起簾子進來,手中捧了一隻漆木托盤,其上一襲霜白地暗繡竹葉紋的窄袖外衫,另有兩件中衣,分作品紅、黛綠二色。
阿七兀自發了一回呆,這才將手挑起內中那件品紅的,「今日可是要騎馬出城?」
「殿下說還要聽姑娘的意思。」玉羅一面服侍阿七梳洗,口中淺笑道,「不過,只怕今晌日頭毒,若是騎馬——」
「那便騎馬吧。」阿七打斷玉羅,「此去別苑,有多少路程?」
玉羅笑答:「出城費些功夫,若騎得快些,小半個時辰便也到了。
阿七回想當日上京之時,應是自別苑近處路過,而今細細琢磨一番,不再言語。
待梳洗妥當,阿七換好品紅中衣,一時倒也不著急穿上外衫,自去取了黛筆細細補眉。
玉羅與篆兒在一旁看著,篆兒不敢與阿七說笑,那玉羅便先笑道:「姑娘扮作男子,反倒更俏麗些——」
阿七卻懶怠向鏡中多瞧一眼,丟了黛粉,另向自己的鹿皮囊中一頓翻找。
許久未曾翻看,自己的要緊物事竟少了許多,姑且不說迷藥勘合,連蘇岑的折扇亦是不見蹤影,更遑論當日暮錦交與的赤金鏈子。
阿七眉心一擰,若丟了信物,難不成兩手空空去見那玉娘?
眼下如何討要才不致令趙暄生疑?阿七思前想後——折扇之上乃肖瓚的山水墨跡,另有肖瓚贈與蘇岑的落款——自己與蘇岑二人既是擔了虛名,索性將那金鏈一併推到他身上,只說他贈的便是。
阿七打定主意,隨手斂著自己的各色物事,忽而卻記起昨晚提及媚九,趙暄便知自己在繡紅閣選了芍葯,因緊接著便被他問及願認蘇岑為兄抑或認隋遠為父,自己竟再未深想。如今回頭想想當日的情形,思緒漸沉——
先時雖是有驚無險,而媚九等人行事狠絕,卻也可見一斑。繡紅閣與趙暄究竟有無關聯?再則,即便趙暄脫了干係,與寧王可有關聯?宣王敗落一事,其因幾分歸於衍帝,幾分歸於寧王?而鷸蚌相爭,其後又有多少漁翁?……晨風漸起,阿七穿過如水般隨風輕漾的華美紗幔,緩緩走到東側邊廳,向書案前坐下。玉羅與篆兒不明所以,便也跟著過東廳來,卻見阿七手中執了一本舊書帖,怔怔走神。
玉羅輕笑道:「這是殿下臨過的帖子,倒有好些年不曾翻過了。」
阿七聞言只是笑笑,眼中看的卻是書面上昨日自己印下的「硯圓墨方」——程墨方的古硯之上也刻有「硯圓墨方」,難道世上竟有一式一樣的兩枚閒章?趙暄安置玉娘,只是仰慕她的瑟藝?若北去祁地之前,趙暄當真不問世事,這其間諸多巧合,又作何解?
記得當日得了師傅應允,將將離了津州,真如**出籠一般,總覺得憑著自己幾分聰明,只要有意探聽,這世間便沒有何事能瞞得過自己的眼睛。彼時心氣高傲,連皇座上的衍帝也不放在眼中——一國之主又能如何?怎及我阿七洞悉世事?
誰料如今,心中一團迷霧,愈結愈深,竟再也理不出個頭緒。
阿七鬱鬱伏在案邊,一時惶惑,一時又似寬解,漸漸的雙目便有些發沉,暗罵自己愈發沒有出息,只覺不過闔眼養了一會兒神,其間有人過來替自己披衣,隱約聽到房中有女子輕笑:「公子將將梳洗妥當,轉眼工夫又睡著了。奴婢未敢驚動——」
阿七辨不清自己是睡是醒,心下有些著急,無奈雙眼卻是睜不開。恍惚間彷彿被人抱起,稍後又被輕輕放下。面上撫過溫熱的氣息,而身下衾被綿軟,阿七隻覺自己好似陷進蛛網的飛蟲,翅子被蛛絲粘住,愈陷愈深,無力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