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冒鞊的金帳,暗夜中猶如巨大的壁堡,其間傳來歡快的鼓樂——盛大的筵席,已然開始。
而眼前這靜謐的湖岸之上,籠著薄薄的霧靄。祁國侍女手中的牛油燈,遙遙望著,像草中的螢蟲,抑或墜在水上的星。
阿七仰面躺在蒿草叢中,望著天幕中墨色積雲漸漸遮住明月,心跳時緩時急——許是此生再也難逢的機緣,遠離中土,而身邊帶了良駒與利劍,究竟為何……雲七,你卻不忍離去?
幾是無意,緩緩將手伸向袖間,取出一根隼羽,低低擎在眼前——白日裡分明是烏色斑紋,如今映著微弱火光,現出點點金斑——夜風漸起,指尖一鬆,那隼羽在半空中舞了幾個輕旋,隨風而去。闔上雙目,幾乎便要打定主意,自此遠去——而此時臉頰微癢,將手一掠,卻是那隼羽兜兜轉轉,終又落回自己面上。
心底輕輕一歎,繼而起身,牽上白馬,向那一眾祁女走去。
正如布蘇對阿七所說,侍奉王女的年輕侍女,不得佩戴珠玉寶石,卻可飾以珊瑚,其色愈是艷麗,愈可示出主人的恩寵。而眼前這女子,烏髮間的珊瑚珠,如鴿血一般,即便在夜色之中,仍比布蘇的還要紅艷。
「額各其(姐姐)——」那女子聞言,輕輕抬起頭,眸光中帶了些微疑惑,只見面前的雋秀少年笑意盈盈,手中遞上一根白羽,口中夾雜著生疏的祁語,斷續說道,「燕初——」
橘色的火光映著那侍女的臉龐,眉目彎細,下頜纖巧,分明是衍國女子。
阿七微怔,轉而輕輕笑道:「勞煩姐姐——可否將這個,交與郡主?」
為何要將這隼羽交與郡主?阿七毫無把握,全憑無端揣測——正如現下,脫口說出衍語,亦不管對方究竟能否聽懂。
唯有一事,心中明晰——但願這女子不會收下;但願那格律一路隨行,不是為了心中所愛;但願他摯愛之人,只是一名普通祁女。
而那侍女卻不發一言,悄然將隼羽接過。
旁的女子俱是回身,笑眼打量著阿七,雖未看清所贈何物,但顯見已是聽懂了「燕初」二字。祁人心性淳樸爽朗,若有心儀的姑娘,便可當面贈與信物,表明心意,即便那姑娘貴為王女,或是即將遠嫁。
侍女們汲了水,紛紛離去。阿七便慢慢跟隨其後。
稍遠處的王帳,內中聚集了祁地的貴族,與衍國的親使。如今那些男子手中所持的,不再是染血兵刃,而是赤金酒盞——滿目美女與佳餚,把酒言歡間,男人的談笑狂野而放蕩,似是如此,便可輕易掩去暗湧的凶險。
祁國郡主的氈帳,靜靜隱在金碧輝煌的王帳之後——帳頂垂下刺繡精美的披苫,其上綴滿五彩絲帶,隨風輕揚,復又緩緩而落。
借由夜色,帳外的侍衛,並未發覺汲水歸來的一眾侍女當中,混了一名身形瘦俏的衍國少年——先時那女子,面容平靜,引著一身祁裝的阿七進了帳中。
帳中篝火明亮。阿七一眼便望見靜靜坐在篝火前,一襲緋紅嫁衣,烏髮垂肩的端麗女子。火光映著她的面孔,柔和了眉目間的一抹堅毅。
侍女悄然將隼羽遞上,那女子緩緩抬起頭來。
阿七垂下眼睫,上前躬身一揖——而非雙手合胸,單膝點地的祁禮。那女子似乎全然無意於此,輕輕開口,嗓音略有些低沉——「你來這裡,不怕死麼?」
明明是年輕女子的聲音,聽來無端有些蒼涼。阿七抬眼看著她,忽而想起暮錦,只不過暮錦,終是比面前這女子,柔婉許多。
「怕。」阿七低聲說道,卻是目光沉靜——「在下來此,是為了殿下所愛之人的安危。」
「只是如此麼?」那女子面容冰冷,隱有一絲譏諷。
「自是還有……」阿七遲疑道,「更多人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