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的陳設很簡單,一架繪著竹溪花鳥的立式屏風前面,放了一整套黃花梨的桌椅,右邊角處三足曲木抱腰憑几上,擺了一個青花瓷花瓶,裡面隨意的插著幾枝桂花。瓷瓶和花枝上還站著點點的水珠,像是才插上不久。
傢俱上的面漆都有不同程度的剝落,邊角處的木料因為長期使用而有些變形。
桌上放著一杯新茶,一股幽香鮮雅的味道隨著熱氣慢慢蒸騰上來。
玥瑤聳動鼻尖,輕輕的吸了一口。
是碧螺春。
雖然她從來沒說過,但哥哥居然知道她最喜歡的茶。
說起來,玥瑤對她這位哥哥,其實說不上有什麼感情。以前的玥瑤算是真真正正和林成峰一母所生的兄妹,尚且不大喜歡他,更何況是現在的她。
只是在這樣的時代生活,要想過的好,若沒有別的依仗,僅憑她一個女子小小的聰明算計,終究還是顯得勢單力孤。
要依靠自己的兄長,要利用自己僅存的門第優勢,玥瑤最初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上山來的。
只是慢慢的,她對這個已經一腳步入中年的男人,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得的感覺。
林成峰坐在一架厚上了黑漆鐵力木輪椅上,頭髮整齊的梳在腦後,下巴上的胡茬被清理乾淨,身上穿了一件洗的發白的青色綢袍。
這幅樣子,比起玥瑤之前剛醒來時在月亮門外看見的他,整個人顯得清爽利落多了。
林成峰看了看玥瑤,道:「你長大了許多。」
玥瑤笑道:「哥哥,和我小時候見到的時候一樣,還是老樣子。」
「是嗎?」林成峰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嗯。」玥瑤眼光落到瓷杯上,害怕自己再多看林成峰一眼,就會控制不住自己臉上微笑的表情,露出驚訝和同情的眼光。
一個才不過三十出頭的男人,兩鬢間竟然有那麼多白髮,比林夫人頭上的白髮還要多,還要明顯。
說完這句,兩個人都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題。
屋內的氛圍一時間有些尷尬。
還是林成峰先開口,問她:「今日宮宴有意思嗎?」
玥瑤道:「嗯,宮裡很是熱鬧。只是我不會騎射,所以只能在旁邊看,未免有些掃興。」
「以前小的時候,我身體弱,不能騎馬,後來身子養好了,又長得很胖,連馬背都沒辦法自己爬上去,父親一直嫌我笨,不願意教我。」說到這裡,玥瑤抬頭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如果,那時候哥哥在我身邊教我就好了。」
林成峰的臉色霎時變得灰白。
沉默了片刻,他嘴角緩緩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都是,都是我沒有盡到一個做哥哥的責任。」
難得,林成峰沒有生氣,也沒有刻意迴避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契機,她要把握住。
玥瑤歎了一口氣,道:「我也沒有做到一個妹妹的責任。」
林成峰聞言,不禁抬眼看她。
「這些年來,哥哥心裡,應該是很苦悶的。」玥瑤慢慢道,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自然柔和:「以前我,總是站在外人的角度來評判哥哥。我覺得哥哥很壞,只會對母親和我發脾氣,有段時間令我甚至很恨自己有這樣一個哥哥。可是,我從沒想過,哥哥為什麼會這樣?想一想,哥哥出事的時候,父親只顧著自己的失望,母親又因為生我身體虛弱長日臥床修養,這樣一個家裡,居然沒有一個人在哥哥最難受的日子裡陪在哥哥身邊。」
「長胖以後,常常有人笑我醜。我每次都會很難過的跑回屋裡頭關上門,自己一個人哭。」玥瑤自嘲得笑了笑,道:「只是被人笑丑,就已經那樣難過了。哥哥當時出了那麼大的事,又該是什麼樣的心情,作為妹妹的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我也不算是一個好妹妹吧。」
玥瑤不想給林成峰造成任何壓力,她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一雙眼睛只盯著自己被裙裾蓋住的鞋尖。
屋裡是長久的沉默。
久得讓玥瑤忍不住偷偷的轉過頭去,林成峰的頭偏向了另外一邊,整張臉都沒入了燭火背面的陰影裡。
「哥哥。」
玥瑤小心的喊了一聲。
「太晚了,讓迅哥送你下山吧。」林成峰壓低著嗓音道。
沉默了片刻,玥瑤慢慢站起身來,道:「那我先走了,哥哥早些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明天是最後一日宮宴。」林成峰道:「不用來了。」
走到門邊的玥瑤又頓住了腳步,頭也不回的道:「我說過會來,我一定會來。」說完,邁步走了出去。
林成峰的臉慢慢從陰影中轉了出來,看著玥瑤離開的背影。燈火搖曳中,清晰的照出他微紅的眼角旁邊細碎閃爍的珠光。
才走出門,薛媽媽就迎了過來,滿臉的笑意,拉著玥瑤,問林成峰和她說了些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宮宴上的一些事。」
「這樣,也好阿。哎,小姐不知道,公子都不知有多久沒有像最近這樣心氣平和了,前天還跟我說要找人來修修咱們的院子,真真難得阿。」
「是嗎?」玥瑤道:「哥哥,最近心情好麼?」
「是阿,想公子剛出事那幾年,不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避不見人,就是成日的砸東西,發脾氣,反倒是這些年,好像失了折騰的力氣似的,一日比一日頹喪,有時我真擔心公子真的這樣廢了。」薛媽媽說著,歎了口氣,看著玥瑤:「還好,小姐來了陪公子說說話,公子整個人又好像活過來似的。」
「這樣就好。」玥瑤一面接過翠竹遞過來的披風披上,一面道:「媽媽怎麼還不去休息,晚上風涼,小心別吹著了。」說著,伸手握了握薛媽媽的胳膊,暖暖得,倒不似上次那麼冰涼。
「小姐別擔心我,我身子骨還硬朗著呢。小姐這麼晚下山,才要仔細些。」薛媽媽抓著玥瑤的手道:「小姐每日上山下山很不方便,不如讓夫人找人打一乘軟轎,也免得小姐跑得這樣辛苦。」
玥瑤笑道:「不用那麼麻煩,我多走動走動,對身子有好處。再說,我也沒有那麼嬌弱的。」
「小姐,不要仗著年輕,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呢。」
薛媽媽一路絮絮叨叨,一直走到雁蕩居的門口,還拉著玥瑤的手不放。
玥瑤停了下來,問:「媽媽,是有事要和我說麼?」
「沒,沒有」
翠竹催促道:「薛媽媽,天色真的晚了呢,您老有話就快說,不要耽誤小姐下山呢。」
薛媽媽臉色有些尷尬,鬆開了手,剛一鬆開,忽又緊緊的抓住,眼巴巴的望著玥瑤,問了一句:「小姐,小姐明天還來不來?我提前給小姐準備點心。」
原來,是擔心她不來。
玥瑤認真的看著薛媽媽,道:「媽媽放心,我不會丟下哥哥不管的。」
薛媽媽站在山頭上,扶著自己佝僂的背脊,一直看著玥瑤和翠竹的身影在青石板鋪的山路上越來越小,直至完全沒入黑暗中。
只剩下一團模糊的燈影在漆黑的林間閃爍著,彷彿一團小小的希望,在薛媽媽的心中跳動起來。
第三日的宮宴,只有近親王族得到邀請。雖然林夫人也算王族旁支,但卻算不上親近,按理來說是不必參加的。
只是前一日麗妃特意著人遞話出來,已得了聖上的許可,讓林老爺和林夫人務必出席今晚的宮宴。
前些日子籌謀的封侯事情有了眉目,林夫人雖然心裡高興,但卻有隱隱的擔憂,這兩日林老爺都宿在她這裡,但卉春閣琴姨娘那邊卻沒聽見有什麼動靜。
這樣沉得住氣,不像琴姨娘的作風呢。
而林老爺,通過與琴姨娘和林夫人談話中不時透露出來的信息,對自己身邊這兩個女人施展關係為他謀劃的所作所為也早已瞭然於胸。他雖然不是很情願依靠女人的裙帶關係得到提升,但對封侯一事卻也沒有提出異議。
在林老爺心裡,以他立下的功勳,封侯是理所當然的。
連他曾經的部下,都已一一封侯,他卻還只頂著一個將軍的頭銜,實在是說不過去。
玥瑤只想著如何能幫助林成峰盡快振作起來,對林夫人所籌謀的封侯之事倒看的很淡。在林夫人眼裡,林老爺如果得了一個世襲的爵位,無疑是給林成峰留下一個安生保命的飯碗。而在玥瑤看來,林成峰能解決心理上的問題才最為重要,有沒有爵位倒是其次。
林夫人知道了玥瑤最近時常去看望林成峰的事情,驚訝之餘,心中很是安慰。對於玥瑤不想隨同去宮宴,也沒說什麼。
到了晚間,玥瑤從雁蕩山下來的時候,木槿早早的就等在了落霞居門口,等著告訴她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林老爺終於封侯了。
晚宴時,聖上親口冊封林老爺為忠勇侯,承世襲一等俸。
此外,聖上還一併冊封了一批老的將臣。除了林老爺,上次林夫人屬意的姻親對象,蜀中雲家也晉封了侯位。
玥瑤自然也很高興,只是高興之餘,又覺出了一些別的味道。
大喪之前常有大封。
聖上病弱之年晉封大批有功舊臣,倒有些像是在為新君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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