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可能,姚織錦真想谷元亨這一輩子也不要想起自己來。只要一見到那個人,她腦子裡立刻就會浮現出「納妾」兩個字,好似卡在喉間的一塊雞骨,任怎樣努力也吐不出來。她寧願一直留在廚房裡,寧願周管事和洪老頭安排各種各樣的難為事給她做,只要能夠保得自己安全,對於「粗使丫頭」什麼的,她當真一點也不介意。
但很顯然,谷元亨並不打算讓她隨著性子活下去。
她跟在趙廣易身後,匆匆從一道拱橋上走過,在一股活泉前停下了腳步。
趙廣易遙遙指了指遠處的水榭涼亭:「喏,老爺就在那裡,我還有些事,你自己過去吧。」
姚織錦仰起臉來衝他討好地一笑:「趙管家可知老爺喚我何事?」
「老爺只教我去找你,並不曾吩咐別的,主子們的心思,我做下人的又怎好任意揣度?」趙廣易皺了皺眉,「你想知道的,自己去問便是。」
撂下這句話,他逕自轉身離開。
唉,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無論如何,今天都必須得去見見那谷元亨了。
姚織錦回頭見四下無人,沖趙廣易早已遠去的背影啐了一口,拾級而上,低著頭衝著涼亭的方向走了過去。
谷元亨摟著鄧姨娘,以一種極其狎暱的姿態坐在軟椅中,兩個小丫頭侍立在旁,身前的小几上擺了幾樣瓜果,此外還有一壺暖酒。
大冷天兒的,倒真有興致!姚織錦在心中腹誹了一句,一腳邁進涼亭裡,沖二人恭敬地福了一福,口中道:「奴婢給老爺、鄧姨娘請安。」
見她進來,谷元亨雙眼登時就是一亮。兩日不見,這丫頭彷彿更加出挑了些,她身上一件釵飾也無,奴僕們所穿的青衫並不能掩飾她的俏麗,反而襯得那雙眸子更加澄淨,嘴唇愈發紅艷,明明不過是個孩子,但眉間眼底卻流露出天然的風情來,勾的人心馳神往。
谷元亨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自己的邪心所致,只管呵呵一笑,道:「不用多禮,起來吧,這兩日在廚房,可還習慣嗎?吃的如何,睡得可好?」
姚織錦直起身,卻並不抬頭,用平穩的聲調不緊不慢答道:「很好,老爺費心了。」
「嘖嘖,小小年紀的,犯不著這樣拘著自己,說話像背書似的,有甚麼趣味?坐下說話吧。」谷元亨一邊說,一邊指了指身畔的一張凳子。
姚織錦搖了搖頭:「奴婢不敢越禮,還是站著自在些。斗膽請問老爺,今日喚奴婢來所為何事?」
谷元亨看了看身旁的鄧姨娘,笑道:「錦丫頭,我聽說昨日鄧姨娘晚飯吃的不自在,最後還是你給幫了忙?」
「可不是嘛!」鄧姨娘一扭身子,嬌嗔地道,「老爺您給評評理,人家只不過想要一樣白菜燉豆腐,這口味可算不上刁鑽吧?周管事那邊只管拖延,幸好錦丫頭在場,將我所思所想告訴了洪老頭,要不然,我可要委屈死了!」
姚織錦饒是再鎮定,這時候,仍舊禁不住訝異地抬起頭看了鄧姨娘一眼。
這女人想幹什麼?自己在周管事手底下做事,一舉一動皆得看著她的眼色。此刻,這女人一句話就將自己和周管事擺在了對立面上,這不是生生挖個洞給她跳嗎?
姚織錦在心裡思忖了片刻,對鄧姨娘頗有分寸地一笑,道:「原來昨晚的事,姨娘都瞧見了?其實,奴婢也只不過是動了動嘴巴而已,全靠周管事平日裡對奴婢悉心教導。再說,那道白菜燉豆腐,若沒有洪大叔巧奪天工的廚藝,也不能成事啊!」
谷元亨笑得愈發自得:「很好很好,你這丫頭倒很懂事。」
鄧姨娘回頭朝他臉上瞧了瞧,轉轉眼珠,嘴巴一噘道:「老爺,人家有個請求,不知您答不答應。您也知道,我房裡就只有一個丫頭,偏生她還是個蠢材,所有事情都得我耳提面命,饒是如此,依舊有許多事照顧不到,我都快煩死了!我今兒瞧著錦丫頭是個聰明伶俐的,不知,老爺願不願意讓她來我房裡伺候?」
說著,她看向姚織錦:「錦丫頭,說起來,我那兒倒是個輕省的去處。我這人待丫頭們是最寬厚的,事情也不多,左右不過是些端茶倒水的活計,比你在廚房裡整天被油煙熏要好上許多,也省得把一個嬌滴滴的小身子熏壞了。你願意跟著我嗎?」
鄧姨娘入谷府半年,雖然很得谷元亨的寵愛,但日子卻並不好過。太太何氏自不必多言,兩位少爺素來都是遠著她的,谷元亨唯一的女兒又在年前出嫁,跟著夫家去了京城;就至於另一位叫做佩環的顧姨娘,因為她的到來失了寵,心裡更是不知怎樣恨她,故此,在偌大的谷府之中,她竟一個身邊人也沒有。
花無百日紅,這個道理她很明白。谷元亨如今寵著她,可天知道這份寵愛能持續多長的時間?若有朝一日,谷元亨不再喜歡她,那麼,她的處境,一定會非常艱難,是以,她必須尋一個可靠的人護住自己。
鄧姨娘是個極會察言觀色的女人,從谷元亨對姚織錦的態度,她就知道,這小丫頭總有一天也會被收入房中為妾,而且會極受寵愛,自己要想到那時有所依靠,不得不早作打算。
將姚織錦從廚房裡撈出來去伺候自己,無疑是籠絡她的最好手段。姚織錦脫離了廚房那種污糟地,肯定會對自己感恩戴德,有朝一日她飛上了枝頭,便輕易就能成為自己手中的扯線木偶,讓自己不至於在谷府之中處處受屈,所以,這步棋,是非走不可。
谷元亨聽鄧姨娘如此說,心中一萬個願意。他原本就擔心姚織錦在廚房裡熬壞了身子,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能去姨娘房裡做些輕鬆的事,還能時時見到她,有什麼不好?當下便摸了摸鄧姨娘的臉,道:「還是巧玲你最懂我心思。錦丫頭,鄧姨娘想要你呢,你心裡怎麼想?」
方才鄧姨娘的話才一出口,姚織錦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被父親和大伯送進谷府,原本就是無奈,心裡一直盤算著只要有機會,就一定要想法子離開,怎可能夥同一個她根本就看不上的姨娘玩這種把戲?
想到這裡,她便低頭笑了笑,道:「蒙鄧姨娘垂憐,真是奴婢幾世修來的福氣。不過……要說蠢笨,奴婢覺得自己才是谷府之中最笨的那一個,什麼也做不好,今天還打爛了碗,被洪大叔好一陣呵斥。像奴婢這樣的,還是老老實實留在廚房中,做些打下手的事比較好。」
鄧姨娘柳眉倒豎:「你不想來?」
真是奇了,天下竟有這種人,給她鋪好了路,她竟還不願意走!
「不是不想,是不敢。」說完這句話,姚織錦抬起頭有意無意地看了看谷元亨。至於這話中到底有幾層意思,任憑他們去猜度吧。
鄧姨娘吃了個軟釘子,很不受用,當著谷元亨的面也不好硬來,只得拍了一下桌子,道:「不來就算了,打量我真稀罕嗎?老爺,人家現在不要她了!」
谷元亨心裡也不太舒服,見心愛的侍妾發了火,知道這條路暫時是走不通了,揮了揮手,道:「錦丫頭,這可是你自己選的,既如此,趕緊回廚房去幫忙吧!」
姚織錦鬆了口氣,沖兩人施了一禮,轉身快步走出涼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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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疾奔而行,剛剛從一棵桂樹前轉出,拐上通往廚房的碎石小路,忽見谷韶言坐在路旁石桌之上,聽見腳步聲,緩緩抬起了頭。
這一家子真是陰魂不散!
姚織錦在心裡狠狠罵了一句,對谷韶言施了一禮,叫了聲「少爺」,轉身就要離開,卻被他從身後叫住了。
「站住,我讓你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