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前,任先生在縣學裡做教喻的親家徐文錦在街頭上遇到他,和他說起塾館前途的事,據徐教喻說,民國政府已決心在這兩年裡徹底整頓塾館,因此他的竹林書屋未來只有兩種結局,一種是併入縣學,他也進入縣學做塾師(前世緣今生定第九章端午日內容)。另一種是將學塾改良一下,向新學靠攏,課程有修身、國文、算術、讀經、體操和遊戲,這樣,僅只有他一個塾師顯然是不夠的,需要再僱用幾名塾師,最重要的是以目前竹林書屋的場地肯定嫌太小了些,需要另覓新址擴大塾室。
「當然,還有最後一個選擇……」徐親家看了看任先生,吞吞吐吐地說。
「哦,請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任先生淡淡地說。他已經預料到最後的選擇是什麼了。聰明如他,怎麼會猜不到?
和徐親家談過後,任先生一連好幾天睡不著覺,在床上碾轉反側,滿腦子想得都是書屋的未來。併入縣學繼續做塾師,這確實算得上是他最好的歸宿,但是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適應縣學裡的生活,據他所知,新學裡的授課方式和私塾完全兩樣,塾師不光需要講解還要在一塊黑色的木板上書寫,而且,在新學的幾門課程裡,他想來想去只有國文最適合他,然而,進了縣學就由不得自己了,如若學正教喻派他去授其他幾門他不熟悉的課程呢?到時他能拒絕嗎?想到這,他皺緊了眉頭。他知道自己性格,如果遇到這種情況,請辭是必然的結局。既然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還不如提前結束他。
至於第二種選擇根本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讓他再覓地擴大塾捨那是不可能的,不說他根本沒有資金投入,就是有資金也不會投在塾學上,擴大塾捨、延聘塾師,這並不是他一個前朝秀才能操作得了的(前世緣今生定第九章端午日內容)。由此,他決定選最後一種:結束竹林書屋。也只能是這種選擇。
但是從決定停學那一刻起,他晚上睡覺就開始不繼地做夢,夢到學生們一個個向他伸出了手,懇求他不要關閉塾館。每次他驚醒過來都發現自己一身大汗,這讓陸氏非常詫異和擔憂,但是不管她如何問,任先生都輕描淡寫地說「沒事」,這讓陸氏更加疑竇重重。
任先生不是不想告訴夫人,但他怕女人原本就天生多疑,和她說了以後更加會讓她七想八想,萬一想出事來就更添堵了,所以他只是在心裡盤算並痛苦地作出了訣擇,但卻和任何人都沒有提起過一個字。
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正是他這種過份小心的做法,才導致了後來的悲劇的發生。自然此是後話不談。
因為書屋將要關閉,任先生決定在關閉前要不動聲色地舉辦一個儀式,這儀式可以說是一種告別,也可以說是塾館結束前的一種儀式,更重要的是,他還想抒發一下自己的情緒,而這儀式是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做掩護的。因為他現在還不想讓人知道書屋即將要辦不下去的事。
雁城的傳統節日和中華大地上其它地方差不多,除了春節、元宵、清明、中秋、除夕這幾個大節日外還有節氣上的歲時風俗,比如二月二、立夏、端午、六月六、七月七、中元和重陽及冬至等。因為不確定書屋能開到什麼時候,所以他覺得這儀式是越早越好,選來選去,覺得端午最合適。
端午節,當地稱為端午日,一樣也是包粽子掛香包食五黃(即吃黃魚、黃鱔、黃泥蛋、雄黃酒和黃瓜,小孩子額頭用雄黃寫上一個「王」字)。雖然縣衙裡不舉辦端午祭禮,但端午的來歷民間幾乎家喻戶曉,只愁不知那汩羅江在哪裡,因此無法前去拜祭,只好代替屈原吃了那些粽子。
從另一角度來說,屈原是一位具有莫大政治抱負但卻懷才不遇的政治家,這種懷才不遇在某些方面和他很是相像(前世緣今生定9章節)。於是,任先生就想乘端午節時以憑弔屈原為名行和竹林書屋告別之實。
所以這一天早上,待學生們差不多都到了以後,他將學生們都聚集在了屋後的空地上,按他原先擬定好的流程為屈原舉行祭奠大禮。
祭奠大禮的第一項流程是開場白,這自然得由任先生自己來。他面對下面高低參差不齊的學生隊伍,提高了嗓門說道:「兩千多年前的今天,戰國時期的詩人和政治家屈原因受排擠被流放,最後因國破家亡感到絕望投入汨羅江自盡……」
排在後面的魯榮明這才知道先生將大家集中到河埠邊的原因,他一開始聽得還是津津有味的,但後來就開了小差,因為小師姐站在灶間門口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笑容怎麼看怎麼都像是有陰謀的。可惜現在他根本不能離開隊伍,只好對小師姐乾瞪眼。
他遠遠地瞪了小師姐一下,看到她得意的表情,不由火往上冒,就別過頭不再看她,心裡盤算著等散了後如何取回那香包。正專心地想著,忽聽得後面傳來竊竊私語,他先是不注意,後來不知是誰似乎說了香包兩個字,讓他立刻警醒起來,抬頭睇了一眼灶間門口,頓時氣得滿臉通紅,幾乎連喘氣都有些不勻了,那只香包竟然又被小師姐拿在了手裡,正在翻來覆去地看著,甚至還把香包對著剛剛升起來的太陽照了照,似想從夾層裡找到端倪。
真見鬼!魯榮明暗罵了一聲,下意識地掉頭往前面瞄了張丹桂一眼,還好,張丹桂一直專注地聆聽著先生的話,並沒有注意到發生在灶間門口的這一切。
任婉潔完全無視魯榮明衝著她瞪眼睛和呲牙裂嘴,對香包研究了半天沒研究出名堂來,她似是失去了興趣,撇了撇嘴,沖魯榮明做了個「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個香包嗎?」的表情,然後出人意料之外地一揚手就把香包朝魯榮明這個方向扔了過來。
魯榮明正衝著小師姐運動著臉上所有的肌肉和神經,沒防備小師姐突然會來這一手,一時來不及反應,當他驀然看到香包從天而降時竟然沒想到要伸手接住,因此眼睜睜地看著香包帶著風聲越過他的頭頂飛到了前面,正好掉在張丹桂跟前(前世緣今生定9章節)。
魯榮明的心跟著香包一起落在了地上,嚇得眼睛都閉上了。閉了半晌沒聽到動靜,甚至連任先生的聲音似乎也停了,前後左右的學生們發出了輕輕的低語,他詫異地睜眼一看,暗暗叫苦,那香包並沒有被張丹桂檢起卻落在了任先生的手裡。而他很清楚地感受到了從張丹桂那個方向射過來一束強烈的責疑目光。
難不成張丹桂以為這香包是他扔過去的?事情好像越來越亂了。
任先生將這從天而降的香包隨隨便便地塞入袖筒,現在不是查問香包來歷的時候。接著他掏出一張疊成四折的綿紙來,紙上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著那首西漢家賈宜寫下的名動天下也傳頌了兩千多年的《吊屈原賦》。
展開綿紙,任先生清了清嗓子,用比平時稍高一些的嗓音抑揚頓挫地念起來:「……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其實前面還有一段賈宜的自訴,任先生自然把這一段直接跳過去了。
「造託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任先生念得非常投入,儘管他的懷才不遇和屈原的完全不同,但此時他的心境和詩境竟然產生了非常強烈的共鳴,讓他的聲音竟然有些哽咽。
此時的魯榮明如入油煎,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待會兒會發生什麼,原先他盼著任先生快些結束講話,但現在他卻希望任先生永遠講下去,最好不要停下來。他將目光狠狠地瞪向灶間門口,立刻又洩了氣,那裡,早已沒有了小師姐的蹤影。
誰也沒有注意的是,在灶間的窗前站著師母陸氏,她的目光癡癡地盯著任先生,專注而又癡迷,從她的那個角度看去,初升的陽光映在任先生的身上,在他週身形成了一個淡淡的光環,就像是一個從天堂裡走出來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