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看到姚先生拂然不悅離去,呆立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忙喊阿大出來,從雞窩裡捉了一隻老母雞,捆了腳步和翅膀,又從碗櫥裡抓了幾個雞蛋包在一塊女人平時用來包頭的藍色方布裡,遞給阿大說:「快去,把這些送給姚先生(前世緣今生定第十一章出殯內容)。你把他送回鎮上,雪天路滑,你一路上好生照看著,千萬別讓先生摔著了!」阿大應了,接過東西轉身就走。
阿根怔怔地看著大兒子在門口消失的背影,半晌,不由輕輕歎息了一聲:這姚先生,真是好人哪!可他阿根也不能讓救了阿大娘命的先生就這麼空手離開啊(前世緣今生定第十一章出殯內容)!只是希望阿大帶去這兩樣微不足道的農家產品他能收下,不然他這一生都會不安的。
阿根回到房裡,看到女人精神好了一些,就去灶間下了一點麵條,喂女人吃了,又讓菊花嬸娘吃麵條,但她堅決不吃,說是要回家去看看,出來整整一天了,家裡不知道怎麼樣了,讓她最為掛念的是她養了大半年的一群雞,不知道都進籠了沒有?等張根他爸這事一了,她就會讓老頭子把雞大部份都拿到街上賣了,過年的錢就指望著它們呢。剩下幾隻就留著過年待客用。
阿根見菊花嬸堅決不吃麵條,也就不再堅持,他把菊花嬸送到門外轉角處,這才回來,看女人已經沉沉睡去,就沒有驚動她。旁邊的嬰兒剛才菊花嬸已經餵過了米湯,也睡著了。
一邊的阿三困得東倒西歪的,他讓他自去灶間洗漱後回房裡睡下。然後,吹熄了油燈,輕輕掩了大門,奔往阿義家去。
此時已過亥時,周圍一片寂靜,雪已停了,零零星星散落在田野裡的一幢幢屋子都覆蓋在白雪下,只露出黑洞洞的窗口,顯得孤獨而又突兀,就像潛伏在黑暗裡窺視著外面動靜的野獸。
天上仍然灰朦朦一片,老天似乎不願意獨自在夜色裡表演飛雪,所以就匆匆結束中場休息,為的是積蓄能量等待明天天亮後再次爆發。
為了省油,大都數農家不等天黑一家子就都睡下了,而此時,恐怕全都進入了夢鄉。
不遠處,只有阿義家裡還有星星燈光。
見到阿根,阿義忙迎了上來,嘶聲問道:「阿哥,阿嫂怎麼樣了?」他頭上戴著麻布孝帽,身上穿著麻布孝服,腳上是麻布孝孝鞋,兩眼紅腫聲音嘶啞,才一天功夫,似乎就蒼老了許多。阿根心裡苦笑一下,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
「還好,總算醒過來了,幸虧請來了姚先生,不然,恐怕這次她保不住性命了。」阿根答道,又問:「姆媽呢?她睡了?還有娘姨姨夫他們呢?」
「嗯,姆媽畢竟上了年紀,阿爸的死對她打擊太大了,所以晚飯也沒吃她就去睡了(前世緣今生定第十一章出殯內容)。」阿義回答道。
前來弔唁的路遠的親戚們都分散按排在阿進和阿義的家裡,其餘的按排在阿義的鄰居家裡。鄉里人質樸好客,你家親戚多了住我家,我家親戚多了住你家的事是常有的,而且客人也不挑三揀四,領到地方脫了外衣倒下就睡,不一會兒就鼾聲震天了。
本來,張德亮的娘姨姨夫們是想住到阿根家的,但聽說阿根女人剛生下孩子又病得人事不省,因此就沒有過去打擾。
兩人正說著,老三阿進也過來了。
阿進今年只有二十四歲,娶了廬頭村一個姑娘,姓韓,那韓姑娘長得很是苗條,面目也很清秀,但可惜的是盲了一目。廬頭村離縣城很近,道路四通八達,是南來北往的交通樞紐,也是民間所傳的風水寶地,這裡的女子,因了地域的原因,大都不會往偏僻地方嫁,所以如果不是她瞽了一目是絕不願嫁到這交通不便的楊柳村來的。韓氏嫁過來四年,為阿進生了一男一女,兒子三歲,女兒還在襁褓裡。或許是因為仗著來自於風水寶地感覺上比楊柳村人高了一等,也或許是因為老天為了補償她只有一隻眼的不足就賜給了她一張利嘴,所以韓氏伶牙俐齒甚是了得,每次阿進和人有了糾紛敗下陣來,只要她一到場,戰況就會急轉直下,直至她反敗為勝鳴金收兵為止。所以,在家裡阿進每每被她數落得像是一隻被拔光了毛的小鳥,埋頭縮頸不敢吭聲。
在楊柳村裡,韓氏頗有河東獅吼的名氣,而阿進是出了名的怕老婆,村裡人也都知道,有事只要找他家女人就行,找男人,嗯,肯定作不了主。
「大哥,大嫂醒了?」阿進問。他也和二哥阿義一樣,兩眼通紅聲音嘶啞。不同的是他比阿義精神多了。只是見他頸間又添了新的抓痕,阿根心裡不由暗自搖頭,這老三什麼都好,就是太軟弱了,連家裡的女人都敢欺負他!
阿根對阿進點點頭,逕直走到父親的靈位前,撲通跪下,咚咚咚,瞌了三個響頭,直起身望著父親的靈柩,含淚說:「阿爸,阿根來給您老人家賠罪來了(前世緣今生定第十一章出殯內容)!」說完深深地跪伏於地,積聚了一天的委屈、悲痛、擔心、害怕和痛苦一齊湧上心頭積成塊壘堵於胸間化成滂沱涕淚沖瀉出來,哭了個痛痛快快。是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流淚時啊!
阿義和阿進上去想拉大哥起身,但阿根卻像使了千斤墜一樣,拉了半天沒拉起來,只好由他。
這一晚,阿根在父親的靈前跪了一夜,哭哭訴訴直到天亮,最後竟跪趴在靈前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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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廿七巳時(上午九時至十一時),是張坤亮出殯的日子。一大早,張家三兄弟加上嚴氏大大小小十幾個人和一眾親戚全聚齊在靈堂裡,阿根女人因為生病還下不了床就沒有來,但是阿根小阿叔王坤達說阿根小女兒應該是張德亮的孫女,也應該送爺爺最後一程,阿根無法,只好讓菊花嬸抱著青柳也來了靈堂。靈柩前的孝幔已撤去,在胡尚領著徒弟們抑揚頓挫的吟頌聲裡,雇來的土工張伯為張德亮整容戴帽,在他嘴裡放入一隻金箔折成的小元寶,又在他兩隻手裡各放入一隻銀箔折成的大元寶,這即為「含金捏銀」。
接著,張伯停下手,向阿根示意,阿根會意,上前取了一塊早就備下的中間開口的綿兜子,蓋在阿爸臉上,然後退下,接著是阿義和阿進。楊柳村是蠶桑之地,這綿兜是繭子巢絲後剩下的絲筋,蓋綿兜子蒙住死者的臉部,意即讓去世之人不必再掛念人間之事。然後,張伯用一條新棉被將張德亮的遺體包裹起來。
菊花嬸的男人張坤生臨時充當了司儀,他站在靈柩邊上,大聲唱道:「落材!」阿根兄弟三個和長孫阿大次孫阿三聞聲上前捧住張德亮的頭和腳一起用力抬起來放入棺材內,然後回到下面跪伏的人群中,接著張伯又在遺體四周放上裡面塞有燈草的紙包(前世緣今生定11章節)。
此時又聽得張坤生大聲唱道:「哭靈!」聲音剛落,跪伏在下面的孝子和親戚們一起放聲大哭起來,阿根只是低著頭哀悼著父親,眼淚在昨晚早已全部流完,現在,他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棺材蓋在張伯的用力敲打之下封上了,就此,張德亮的人生徹底畫上了句號。
「拜祭!」張坤生又唱道,「孝子一拜!二拜!三拜!」隨著喝唱聲,孝子們在地上起起落落的行著大禮。
最後一聲:「起靈!」終於響起,覆蓋著一塊紅色土布被面的棺材在四位抬棺人的合力之下騰空而起,底下哭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
引路幡在前,胡尚唸經隨後,阿大兄弟們及他們的兒子們披麻戴孝扶著靈柩邊哭邊行,女人們尾隨在後面掩面痛哭,呼喊著讓阿爸回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親戚們腰繫白腰帶跟在後面相送。遇有抬棺人累了停下休息,阿根他們必須跪在地上邊痛哭邊等待,直到抬棺人憩夠了重新將靈柩抬起。昨夜下過雪,今天早上又凍了,路邊的雪還沒有完全化掉,但路中間卻全是冰凍泥水,跪在這樣的路上,穿得再多也沒有用,被跪化的雪水滲進褲子把膝蓋冰得幾乎麻木,但卻不能出聲抱怨。如是者三次,最後終算到了墓地。
墓穴是前天掘好的,但被昨晚那場雪一下,邊上有些塌了,還凍得邦邦硬,但此時顯然也顧不了那麼,只要墓穴不跨坍就行。
在一片喧囂的哭聲中,靈柩慢慢放入墓坑裡,然後阿根在穴前燒化了一包紙錢和金銀箔元寶,孝子們最後一次跪下哭拜三次,然後起身,在張伯的指揮下,幾個相幫的村人將凍土一點點復上棺材,直至看不到並漸漸隆起一個墳丘為止。
就在眾人呆呆看著張伯他們把墳上泥土拍實時,吃飽了姆媽乳汁一直在菊花嬸娘懷裡安安靜靜睡覺的青柳突然高聲啼哭起來,聲音高吭而嘹亮,似乎是在送別爺爺,又似乎是……向眾人表明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