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領著姚先生急急往回趕時,天已暗下來,冬天本就黑得早,加上下雪,那天空裡就像遮了塊黑灰色的布一樣灰塌塌霧騰騰的,讓人分辯不清東南西北(前世緣今生定第十章救命內容)。
雪下得漸漸大了,大朵大朵的雪花落下來,將田地房屋包括道路都被雪包裹起來,增加了行走的不便,加上姚先生又上了年紀,腿腳不便視力不好,手裡還撐了把傘,就沒有穿著蓑衣的阿根走得利落,把個張阿根急得心急火燎似的,幾次蹲下身想背姚先生,但姚先生不肯。
不是姚先生不好意思,而是他考慮到病人情況不明,萬一搶救不回來再搭上一個勞累過度而猝死,而且是因為背他引起的,那他這下半生就不會安生了。所以他堅決不肯。
這也是姚先生多年行醫給自個定下的規矩。
其實姚先生家是有車的,就是用人拉的那種,平時在斜橋鎮上,有人一來請他,車伕就會拉著他急急前去,很是快捷(前世緣今生定10章節)。但今晚是在楊柳村,通往那裡的路不能走車,而且楊柳村只有湖沒有河,也不能搖船進去,和外界相通的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泥路。除了用兩隻腳走路過去沒有他法。
救人如救火,情急之下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所以,姚先生將長衫往腰裡一塞,一手抓起藥箱一手撐開傘跟著阿根就走。至於能不能及時趕到,那就全看楊柳村裡那個女人的命運如何了。
好在因為雪的反射,四下裡並不怎麼黑,所以沒有迷路,當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趕到阿根家裡時已過酉時,許多人家的家裡已漏出了點點燈火,正一家子圍在桌前吃著熱氣騰騰的飯菜。
阿根家的堂屋裡漆黑一片,只有東屋點了一盞油燈,菊花嬸邊給餓極了的青柳餵著糖水邊焦急地等待著阿根和姚先生的到來。
阿大娘的情況似乎越來越糟,她一直昏睡著,臉上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酡紅,不時地還煩躁地亂動,嘴裡不知在嘟囔什麼。胸前濡濕了兩大塊,菊花嬸知道這是溢出來的乳汁,但她不敢給青柳喝,怕正在發燒的乳汁會吃壞嬰兒的肚子。
阿根走了沒一會兒,阿根的小阿叔就發現靈堂的孝子隊伍裡不見了長子阿根,追問之後知道是回了家,不由大怒,氣熱洶洶地找到阿根家裡來尋師問罪,但當他聽了菊花嬸娘的解釋又看到床上燒得昏迷不醒的阿根女人和嗷嗷待哺的小嬰兒時頓時啞口無語,最後悻悻地走了。
傍晚時菊花的男人來找她,看她脫不了身,就給她端了碗蕃薯飯來。一旁的阿五正餓得發慌,看到這飯就巴巴地望著婆婆不住地嚥著口水,那副樣子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菊花嬸看見,笑著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小腦袋,罵了句:「真是個餓死鬼投胎的小饞鬼!」說完去灶間找了個碗出來,撥了半碗蕃薯飯給他,阿五立刻喜笑顏開地端起碗來一通狼吞虎嚥,不一會兒那半碗蕃薯飯就下了肚,幾乎連嚼都沒有嚼,讓還只吃了一半的菊花嬸娘驚得目瞪口呆。
楊柳村雖處於長江三角洲中心,歷朝歷代都是數得上的魚米之鄉,但在那個年代,除非是有田有地的人家尚能自給自足,那些靠租種財主家田地的農家,遇上年成好的,辛苦一年,刨去租子外剩下的稻米還夠一家子一年的飯食,如果年成不好,到了春黃不接的初春時節一家子挨餓是常有的事(前世緣今生定第十章救命內容)。
因此,一到冬天,鄉下大多數人家一日三餐都是稀的,好一點的就摻點蕃薯進去,就像菊花嬸娘家這樣的,這樣盡量省著吃的目的,只是為了在開春後不至於接不上頓使一家子挨餓。
阿根家吃口重,又要省下些糧食給將要生養的女人調養,所以一入冬就幾乎天天喝粥,這阿五哪裡吃過一餐干飯?因此看到這蕃薯飯才會像餓狼一樣。
阿大和阿三在二阿叔家裡吃過晚飯後都溜了過來,看到睡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姆媽,兩人都有些害怕,怕姆媽從此就這樣睡過去不再醒來了,就在一邊不停地呼哧呼哧抹眼淚,這讓菊花嬸心裡無比煩悶,就把他們兩個趕到西屋去了。
正在這時,阿根和姚先生趕到了。
姚先生一到,收起傘顧不得拍去落在身上的雪,立刻就進房給阿大娘把脈,阿根和菊花嬸眼巴巴地盯著他的神色,等他終於把完脈菊花嬸娘趕緊問道:「姚先生,阿根女人怎麼樣?是不是得了產後風?」
姚先生臉色凝重地搖了搖頭,說:「這位娘子產後本來體虛,又因天冷受涼,加上受了驚嚇刺激,以致陽氣浮散,外邪乘虛而入深達肺腑,產後風倒不是,但能不能救得過來還很難說。現在,我們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阿根一聽,眼圈就紅了,但是他知道現在並不是悲傷哭泣的時候,就強忍著淚水聽姚先生按排。
「這位老姐姐,能不能幫著去燒點熱水?」姚先生看到菊花嬸點頭,又轉身從帶來的箱子裡取出幾味草藥交給她說:「另取一鍋,把水燒開後放入草藥,煎半柱香功夫倒水去渣拿來(前世緣今生定第十章救命內容)。」
菊花嬸答應著急忙去了,臨走還不忘了把西屋的阿大阿三兩個叫了去做幫手跑腿。
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人全都忙碌著,只有難得吃了一頓飽飯的阿五心滿意足地沉入了夢鄉。
「阿根兄弟,接下去我先用銀針刺激一下,看能不能讓她醒來,如果能醒,那就有一半希望,如醒不了……」房間裡,姚先生表情凝重地對阿根說道,也許是覺得太過殘忍,因此最後一句他沒有說出來,只是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阿根剛剛來回跑了十四里路,到家後身上都濕透了,現在靜下來濕衣服粘在**上非常不舒服,這時聽姚先生一說,全身不由一下子冷到骨髓,心,也抽搐著痛起來,他的臉頓時煞白沒有一絲血色,忍不住哽咽道:「姚先生,求求你盡量救救她!我們……我們還有四個小孩子,最小的那個……生下來還不到一天啊!」
姚先生又輕歎了一聲。
他剛進屋就看到躺在女人身邊包在一堆破布裡的小嬰兒,因此,他怎麼能不知道眼前這昏迷的女人對這個家庭的重要性?可是,人有時候真的不能和命運爭,命中注定了有的,那就肯定會有;命中注定沒有的,爭也爭不來的。
作為一名醫生,他只是盡到自己的本份而已,人能不能搶救得過來,那就只能看她自己的命了。
姚先生從箱子裡取出一支白蠟燭,借用阿根家的油燈火點燃,然後又取出一個捲著的紫色布包,打開,是三排長長短短的銀針。他取銀針在手,在蠟燭的火焰上將銀針身和針尖燃紅後快速在女人的人中、百會穴上各紮了一根,然後分別在兩根針上捻轉、提插和震顫強刺激後又迅速拔除。只見女人輕輕哼了一聲,似乎感到了疼痛,轉動了一下頭,手抬了抬,卻又無力地垂下了。
阿根看到女人有了反應,心裡一喜,急忙推了推女人的身子,大聲叫道:「阿大娘,阿大娘,你怎麼樣了?你哪裡不舒服?啊?快說啊(前世緣今生定第十章救命內容)!」但是,女人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隨後又沉入了昏睡中。
一邊的姚先生並沒有理會女人的反應和先是激動接著又沮喪的阿根,只是讓他幫著將女人翻過身來,掀起她的衣服,在她背部的大椎穴上長針刺入,同樣也作了強刺激後拔除,緊接著在她的關元和臍中各刺一針,然後在這兩支針上裹了艾絨,將蠟燭湊近了點燃,立刻,一股濃烈的艾炙味在屋裡瀰漫開來。
這時,只見女人又輕輕哼了一聲,頭微微搖動了一下,然後,緩緩睜開了眼,兩眼似乎沒有焦距地向空中望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轉頭望向旁邊正緊張地盯著她的阿根,虛弱地問:「阿根,你怎麼在這裡?阿爸他……」聲音雖然很微弱但卻非常清晰。
「阿大娘,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姚先生,阿大娘她醒了!」阿根狂喜地大叫。姚先生淡淡地笑了笑,正想說什麼,菊花嬸娘派阿大把已煎好的藥端了進來,並說熱水也燒好了。
姚先生讓阿根把藥汁給女人餵下去,然後讓阿大和菊花嬸娘一起把熱水拿進房來,試了試水溫,覺得燙了點,就又加一些冷水,讓阿根和菊花嬸兩個一起把女人的衣服脫了,用沾了溫水的布給女人全身擦浴退燒。而他自己則退了出來。
這也是那時郎中先生不成文的規矩,雖然在醫者眼裡沒有性別,但中國古訓「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卻是不能忘的,姚先生是個飽讀詩書的儒生,該避諱的地方自然要避諱。
他在堂屋裡坐了一會兒,喝了幾口菊花嬸娘泡的大碗茶。直到此時,才發現路上飄在身上的雪全都變成雪水滲到衣服裡去了。身上出過汗,加上雪水滲進去,又冷又濕很是難受。但在這四面通風的屋裡又不敢脫,只好坐到灶口,就著那一點點剩餘的火星烘火。
一會兒,阿三出來匯報說姆媽的熱度退了好多,雖然還有些頭痛。
姚先生終於鬆了口氣,回到堂屋大聲對房裡的阿根說:「阿根兄弟,你娘子已經沒事了,我這裡有兩包藥放在桌上,明天後天各煎一包,三碗水煎成一碗水,一天喝兩次就行了……」
阿根聽見忙出來,對著姚先生「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前世緣今生定第十章救命內容)。慌得姚先生趕忙過去扶起來,但阿根不肯,仍堅持給姚先生叩了三個響頭這才作罷。姚先生只得側身受了。
姚先生收拾了一下藥箱,取了雨傘要走,但阿根死活不放,一定要讓姚先生吃了紅糖煮雞蛋才放他回去。
兩個人在堂屋裡拉扯了半天相持不下,最後姚先生正色說:「阿根兄弟,你不用和我客氣了,你阿爸剛去世,女人又病了,幾個小孩又這麼小,所以你的事情多得很,不用再和我浪費時間了,你聽,小毛頭又在哭了……」果然,從房裡又傳來了一陣高過一陣的嬰兒啼笑。
阿根難過地說:「大雪天的把先生請來,讓你忙了半天救了我女人的命卻沒讓你吃上一口熱飯菜,我心裡過意不去啊!」
姚先生溫和地笑了笑,說:「治好你女人並不是我的功勞而是她的命好,我只不過是正好搭了一把手而己,所以千萬不要記在心上。我去了,你還是去照看你女人吧,她還很虛的,需要調理好幾天才能完全恢復的。」
「等等!」阿根想到了什麼,讓姚先生等一下,急忙回屋去了。
姚先生莫名其妙,只好等在那裡,可他的心,卻早飛到了家裡:回春堂裡,是不是又有病人在等著?
阿根在房裡翻了半天,從箱底下找出一隻銀鐲子,這是他們結婚那年他姆媽送給媳婦的禮物,但她從來沒有戴過。
這隻銀鐲子雖然做工粗糙,但卻是他家最值錢的東西。但是,令他沒想到的是,姚先生看到阿根遞過去的銀鐲子卻非常生氣,接過銀鐲子就一把扔到了地上,怒道:「阿根兄弟,你把我姚暮初看成什麼人了?」說完拂袖而去,把個張阿根楞在了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