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在湖面上熏風暖人,聽著歌聲婉轉,確實別有一番滋味。胡氏的聲音輕盈,乘風而來忽高忽低,撩撥得人心弦顫動。宮女之中有人聽著聽著,不覺紅了臉,又或像白朮一樣懷有一番心事的,低頭呆望碧波盪開的湖水,連皇子妃也不時凝眉走神。所謂歌聲動人,大概就是如此。
用過午膳,惠妃才讓太監把船慢慢靠岸。
到了岸上可不得了,綺公主被廖姑姑抱在岸邊,哭得滿臉通紅這幾天換了新環境,她本來就粘惠妃粘得緊,今天惠妃出來時她還沒睡醒,於是留她在晴柔館未帶她登船,誰知公主一醒來不見惠妃,可就哭翻了天。
先前她病時照看的宮人統統都受了罰,因此漪瀾殿上下無人不知這位公主得惠妃愛憐,身份尊貴,週遭人只有比以往更小心伺候的。公主哭著要找惠妃,小腿顫顫巍巍就要去湖邊,宮人哪裡敢讓她一個人亂跑,只好抱著她在湖邊等惠妃,一邊等一邊哄。
好容易惠妃來了,抱著小公主哄了許久,最後為了滿足小公主去湖上玩的願望,惠妃又讓人把穿劃在湖上蕩了半個時辰才靠岸。
綺公主折騰一回人也累了,趴在惠妃懷裡睡去,惠妃正要回晴柔館歇息,遠遠看見石子小徑那邊,華昭儀攜陶美人朝晴柔館來。
惠妃叫皇子妃先回去歇息,讓人把華昭儀她們引入晴柔館花廳,行宮不如在皇宮裡拘束,華昭儀她們進來,禮罷便自將就坐,
「剛才看見姐姐抱著公主,可是在哄公主玩?」
先喝了一口茶水潤喉,惠妃才道:「鬧著要到湖上玩兒,哪能不依她。」
華昭儀似感同身受,「可不是,我們阿繼也是成天吵著要這個要那個,不依他哭得天都塌了。」
陶美人沒有兒女,在一旁聽了癟癟嘴。
惠妃道:「這麼大熱天兒你們倆怎麼過來了?」
陶美人等的就是有人問這一句,立即抱怨道:「本想歇個中覺的,可誰知有人在湖上唱歌,吵得人睡不著。
華昭儀接道:「我本就在外頭閒逛著,路過陶妹妹那裡看見她正好出門,所以就和她逛到姐姐這來了,沒擾著姐姐吧。「
惠妃低頭吹了吹茶水,又飲一口,道:「無妨,既是閒著,大傢伙兒一起說會話兒也好。」
陶美人見惠妃和華昭儀借無所動,又道:「惠妃娘娘剛才沒有聽到湖面上的歌聲麼?」
惠妃用了茶,拿帕子摸了摸嘴角,笑道:「聽說是胡才人在唱歌,唱得還不錯。」
陶美人沒好氣道:「唱的儘是些纏纏綿綿的,也不怕別人聽了心煩。」
惠妃和華昭儀相視一眼,心中都明白,陶美人入宮多年無所出,至今仍然是美人,現在突然來了一個胡氏,不到半年就升到了才人,又得皇帝寵愛。陶美人午間聽到她高歌,心中難免又些氣悶。兩人很有默契地岔開話題。
華昭儀和陶美人沒坐多久,又相攜離去。她們走後,惠妃困意也沒了,叫宮女們去拿針線來打發時間。
玲瓏和一干宮女領命,正要轉去隔壁拿幫惠妃拿她平時打發時間做的女紅,走到門口時腳下一梗,低頭看到一串墜子躺在地上。
白檀見她杵在門口,問:「怎麼了。」
玲瓏將墜子撿起來,白檀瞧了瞧,拿去回惠妃,「娘娘,這墜子想來是剛才昭儀娘娘她們落下的,要不要派人追上送回去。」
惠妃看了一眼,倚在榻上緩緩道:「不用了,待會兒會有人來取的。」
不一會兒,華昭儀果然折回來,
「瞧我這性子,剛才似落了一樣東西在姐姐這裡,不知可有人看到?」
白檀忙把墜子交給華昭儀身後的宮女,惠妃笑道:「她們在門口撿到了,我想著你一定要回來取的。」
華昭儀理好裙子坐下,對惠妃道:「我先讓陶妹妹先回去了。」
她是故意把墜子丟在門口,然後支開陶美人回頭和惠妃說話的。惠妃也明白,叫旁邊的白檀和玲瓏重新擺上茶果點心。
華昭儀直接道:「來行宮這幾日,皇后娘娘除了把興陽公主接來同住外,還派人請了魏夫人來,娘娘有何想法?」
魏夫人是皇后的母親,皇后的父親是一品開府儀同三司,她母親是一品誥命夫人,這聽起來似乎沒有貴妃父親被追封為國公拉風,但實際上,上官氏中,早在皇后祖父一代就被封為國公了。先帝在位時,上官儀同就官居司徒兼尚書令,這兩年才退下來,上官族中頗多子弟在朝為職事官。
所謂職事官就是真正掌事的官職,封官分職事官和階官,階官代表的是敬重,上官儀同的「儀同」就是文官中最高階官,皇帝在他辭官回家時封給上官大人以示尊崇和嘉獎的。
這些都是閒時聽惠妃和雲清姑姑說話知道的。
惠妃一手托腮,語氣悠閒道:「母親女兒陪在身邊,皇后也該享享天倫之樂。」
從玲瓏這個角度看,華昭儀在聽到惠妃的話後作了個很奇怪的表情,類似於翻白眼,但又沒有作得太明顯,最後她歎口氣,半含幽怨道:「我的好姐姐啊,這種時候你就別跟我賣關子了。」
惠妃「撲哧」一笑,道:「我賣什麼關子了,難道我說得不對?」
「是對,但留在宮裡那位……聽衛充儀那邊派來的人說,宮裡那位雖看起來沒什麼,但是阮家上下可在朝中各方走動。皇后這一邊,頻頻召魏夫人入宮,想必在外面,上官大人也不會沒有動作。」
若說內廷有什麼事能牽動外朝大局,玲瓏首先想到的就是立後和立太子。關於這兩個問題,這兩年來朝堂中也有些爭議,但最後不是被別的事情蓋過去了,就是漸漸沒了聲音。這兩件事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決定的,也許,立太子可以……但一夕決定太子一般都是有變故才會出現的情況。
雖惠妃和華昭儀都沒言明,但現在能讓皇后和阮貴妃都費心謀劃的,恐怕只有後位了。
惠妃打了個哈欠,聲音慵懶道:「依妹妹看,哪一邊的勝算更大些?」
華昭儀張嘴欲說,頓了頓,轉笑道:「我哪裡懂得這些,我不過是順便把消息都與姐姐說一說,這什麼勝算不勝算的。」
她有意裝傻,惠妃也不點破,而是道:「剛才看陶美人似不太自在,這些天衛充儀留在宮裡,陶美人身邊沒個提點的人,你要多費心了。」到底是和陶家結了親的,要換在從前,惠妃恐怕難得會管陶美人有沒有個提點人在身邊。
華昭儀應道:「姐姐放心,咱們這麼多年的姐妹了,相互照應本是情理中事。」又道:「啊呀,我都出來這麼久了,阿繼准要找我,姐姐我先回去了。」華昭儀再次告辭離去。
待她走後,惠妃方顯出些疲倦之色,雲清命宮女們燃上些凝神香,惠妃搖手制止,「不用了,我覺著風裡飄來的何花香就挺好,自然天成,何必還用什麼別的香。」
雲清只得作罷,揮一揮手,讓宮女們仍各自干各自的活去。
白檀和玲瓏忙收拾招待過華昭儀的茶盤等。
雲清湊近惠妃,小聲道:「娘娘可是在為貴妃娘娘的事勞神?」
惠妃撐著手搖搖頭,忽而一笑:「我替她勞神什麼,當年也沒見她替我費過神。我擔心的是,一旦她……皇后的矛頭,估計就得轉向九郎和我了了。」
玲瓏在旁邊聽得手一抖,幸好她手上的茶具已經放下,不然定要被惠妃發現她心緒不穩了。
只聽惠妃繼續道:「怕是連華昭儀都能看出,阮氏不是上官氏的對手,偏偏她自己急火攻心,若她肯等個幾年待時機成熟,結果倒是未可知。現在上官儀同還在世,論威望和朝中勢力,阮氏都不及上官氏。」
雲清沉了聲,道:「可是皇上那裡……」
「皇上?」惠妃露出一抹冷笑,感慨道:「我倒盼著皇上能對她有多些真心……」
玲瓏保持著表面的平靜,卻神思飛轉起來,想起從前攏香曾經和她說過一句關於貴妃與皇后爭奪後位的話,那時貴妃已經有了取皇后而代之的打算,攏香說「若是娘娘自己,恐怕還能忍得更久」,剛才聽到惠妃說到皇帝的「真心」再聯想到攏香那句話,她心中有了一個猜測。
雖說「人往高處走」是常情。貴妃應該不會不知道,大世家出身,扶持過皇帝登基,且數年來操持**並無大錯的皇后,哪裡是輕易可撼動的。對於皇后無子的情況,爭未來的「太后」之位,比爭眼前的「皇后」之位,其實更好些。
然則貴妃幾年前就已經決定要爭一爭皇后之位了,肯定是因為她看到了一些可能和希望,是她能撼動皇后中宮之位的可能和希望,這種希望,很有可能是皇帝給的。
按攏香那時告訴她的,皇帝已經有些忌憚上官一氏的勢力,不會希望他們一族在外勢力遍佈,在內把持內廷。攏香的那一句話,分明是指有人在貴妃背後推波助瀾,若是皇帝曾向貴妃透露容不得上官氏的意思,當時榮寵且有兩子的貴妃難免不會動些別的心思……
再往深一點想,皇后懂得制衡之道,皇帝又怎麼會不懂,他當年寵貴妃,也寵過惠妃,焉知沒有在宮中為皇后設制約之力的可能。雖他立的妃子的確不多,但內廷的確在他立妃打破了一人獨大的局面,且一破就是多年。
不過,聖意不是她這樣一個小宮女能隨意揣測的。玲瓏從惠妃她們的話以及從前的記憶中得出這番猜測,猜測終究只是猜測。
她深深的感覺到,在宮中一定要有瞭解全局的自覺,只有這樣方能最大程度的趨利避害。就像惠妃,雖看起來一直在作壁上觀,但對宮中朝堂各種勢力都有消息來源,且了熟於胸,所以保住了漪瀾殿數年的平靜日子。宮女也好太監也好,雖不用像他們這些大人物一樣,動輒要保有一殿安寧,但……要在宮中立命安身,光有些機靈和心眼是不夠的。
玲瓏憶起從前攏香總在雲絮齋裡泡著皇帝愛喝的雲霧茶,即便皇帝很少來時,後來因為皇帝的絕情,攏香傷心意冷,這也是對她的一個不小的打擊。攏香,她到底將那些含蓄得恐怕連對方都察覺不到的感情,賦予了一個怎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