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日因為雨水充足,比往年涼快不少。這對攏香而言無疑是上天的眷顧,懷著孩子的人,炎炎夏日特別辛苦,不能吃涼的,不能貪風吹,天氣涼爽就好多了,一切都不那麼難熬。
攏香的這一胎是個非常安靜的寶寶,沒怎麼鬧騰她,她閒坐的時候時常撫摸著肚子,臉上帶著期盼的微笑。每當這個時候,玲瓏就會想起自己的娘親,轉眼離開家已經三年多了,當初她進宮時,她娘也是懷著孩子,也有這樣期盼孩子出生的表情,現在她弟弟一定能走能跑能跳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回家看看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弟弟。
再等兩年吧,等攏香的孩子出世,等她的孩子也能跑能跳時,她就離開這座宮城,回到家鄉去,真正開始自己的人生。
攏香不願意招惹風頭正盛的方寶林,事事繞著她,方寶林卻相反,很願意招惹攏香,事事都衝著攏香來。
入秋後,天清氣爽,御花園裡菊花綻放。皇帝好不容易從幾個月的政務繁忙中解脫出來,開始頻繁踏足內廷,臨幸佳麗,當然也想起了和她通信傳情兩個月的攏香,召她到御花園一同賞過一回菊花。
方寶林不知道從哪裡得來消息,皇帝帶攏香賞菊,她就帶著凝妙居裡的宮女裝作巧遇,去給皇帝跳舞助興。她有了身孕不能跳舞,就在自己住處教宮女編排舞蹈。皇帝本來只傳了攏香,結果她依偎在皇帝身上扮癡撒嬌,倒把攏香晾在一邊,像皇帝原來傳的是她一樣。
從御花園回來以後彩霞好一通埋怨,直說方寶林是狐媚子樣,
「真是太氣人了,皇上明明只請了御女,賞花最要清淨,她倒好,招呼一幫人過來,真壞興致。她去御花園根本就不是賞花的!」
攏香含笑道:「她本就不是愛花的人,去御花園自然不是為了賞花。」
彩霞氣急:「御女你也知道!她根本就是去勾引……」說著自己也臉紅,「御女已經事事讓她了,她還這樣囂張給誰看,她懷著皇上的孩子,御女您也懷著,您還比她先懷上的。何必讓著她,讓她真以為我們雲絮齋好欺負了。」
攏香聽她的氣話,依舊不痛不癢樣子,幾句話打發彩霞去廚房看燉著的燕窩去了。
玲瓏見彩霞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心裡也有些疑惑,伺候攏香更衣,扶她在軟榻坐下,問道:「聽彩霞姐姐說得方寶林如此欺負御女,怎麼不見御女生氣?」
攏香拿起出門前繡到一半的肚兜繼續繡,一面反問道:「怎麼你們人人都覺得我該生氣?」
玲瓏訕笑:「御女懷著身子,自然是不能生氣的,不過方寶林這樣與您爭寵,御女真就沒打算應對?」
雖說有一招叫以不變應萬變,但攏香這樣的處境未免太被動了,不喜歡和別人爭,總不能任人宰割吧。尚服局中也處處存在你爭我奪,攏香不可能一路只靠著與世無爭就混了近十年。
攏香不知怎麼的來了興致,問玲瓏道:「你覺得,我如今的寵愛,比之於貴妃娘娘的寵愛,如何?」
「啊?」玲瓏被她這一問弄得有些愣神,這個問題不大好回答,貴妃當年一路從采女升到如今內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她的寵愛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別說是攏香,內廷中恐怕沒有一個人能比她更得寵,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
玲瓏看著攏香的臉色,支支吾吾道:「這……御女,這可不好說。」
「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問你,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玲瓏見她雖然笑問,眼中清明一派,不由得也微微正色,答道:「貴妃娘娘之寵,在內廷眾嬪妃之上,御女……不能及其十分之一。」
攏香一笑,鼓勵似的拍拍玲瓏的頭,贊同道:「何止不及十分之一,在我看來,百分之一恐怕也不及。」
「這,御女也別太妄自菲薄……」
「你先聽我說完。」
玲瓏乖乖點頭。
「這麼多年來,皇上並不寵愛皇后,卻一直敬著皇后娘娘,兩人可謂相敬如賓。反觀貴妃娘娘,這麼些年皇上寵愛不曾斷過。從貴妃娘娘入宮承寵起,封賞娘娘家人,娘娘的母親姐妹都先後被封為國夫人,娘娘的父親也被追封為國公,娘娘的親族也都極盡賞賜加官進爵,如此榮寵,至今不衰,卻從沒見皇上提過另立皇后之事,你認為是為何?」
這她怎麼知道,她不過是個入宮三年的小宮女,罪過罪過,不過好在攏香也不是真要她回答,她的目光愈見深遠,輕聲道:「皇后娘娘是皇上髮妻,當年先帝欽賜結緣,上官一氏乃開國功臣,在前朝已是大族。當年上官氏被立為太子妃時,皇上的太子之位並不像看上去的那麼穩固,上官氏從成為太子妃那一刻起,就協助皇上從中斡旋,皇上登基還有後來平定三王叛亂,上官一族都為皇上立下汗馬功勞,上官氏被立為皇后,不僅是得到皇上認可的,更是得到百官得到萬民認可。皇后娘娘母儀天下,連皇上的登基大典上,皇后都被特許與皇上共同接受百官朝拜。」
「貴妃娘娘正是明白皇后母儀天下這一點是旁人無從更改的,所以入宮至今,每在皇后娘娘跟前立規矩侍奉,無不慇勤周到,皇后娘娘也常誇貴妃娘娘知禮數,是內廷嬪妃的典範,含象殿和歡祥殿平日雖無親密往來,兩位娘娘見面時也從來正庶之禮周到。唯獨去年一次在行宮宴會上,貴妃娘娘所用服飾的繡彩衝撞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當即斥責貴妃娘娘失禮,貴妃當時立刻脫去那身衣服並脫簪向皇后娘娘請罪,那位負責娘娘繡衣的繡房掌衣也被立即處死了。」
去年在行宮被處死的繡房掌衣?難道就是杏花極其崇拜的那一位盧掌衣,原來她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被賜死的麼。宮人之命果然如草芥,不知何時就會因為什麼事被丟了性命。玲瓏壓下一時感慨,打岔道:「可是,這與御女您這樣委屈容忍方寶林又有什麼關係?」
攏香引針插到線包上,又挑出一股彩線,徐徐道:「貴妃娘娘自得寵以來,在內廷廣結善緣,上至皇后嬪妃,下至宮人無不善待。娘娘升至貴妃已無位可升,這些年的經營,怎麼可能沒想過再晉一位?」
玲瓏聽得倒抽一口氣,「御女你是說……」
攏香笑而不語,叫玲瓏幫她倒一杯茶水來,玲瓏想她說了這麼久,一定口渴,於是去倒了一杯雲絮齋裡常沏著的雲霧茶呈上,才道:「常言道『人往高處走』貴妃娘娘若是有這也的想法也不起怪。」
攏香點點頭,接著說:「確實如此。其實以貴妃娘娘的盛寵,到現在才顯現出些意思來,已是非常隱忍了。不過,若是娘娘自己,恐怕還能忍得更久。」
什麼忍得更久?忍著不去爭皇后之位麼。也對,她有兩個兒子,而皇后只有一個女兒,皇后的那個兒子是抱養的,眼下的情況,五皇子在皇帝百年後榮登大寶也不是不可能,到時候她雖然不是皇后,卻能成為太后,一樣可以登上最高最終的位置,只是要忍的久一點,這條路也保險一些。
「御女的意思是,如今貴妃娘娘已經決定不忍了,要一搏高低?」
攏香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循循善誘道:「宮裡的高低,從入宮開始便不得不爭,但究竟何為高何為低,自己心裡得有個準兒。皇后娘娘能至今屹立不倒,除了她當年助皇上奪位的功績,何嘗又不是依靠了上官氏乃至與上官氏有千絲萬縷聯繫的各大世家的支撐。上官氏在國中勢力,可謂遍佈朝野。」
玲瓏心中有些明白了,皇帝靠著皇后以及皇后身後的世家勢力登上皇位,但各大世家勢力日益膨脹,作為一個皇帝,睡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皇帝難道已經動了清除上官一族在朝中權勢的心思。因為皇帝在朝堂上要排除異己,所以內廷裡貴妃也有了與皇后一爭高低的可能。但是,皇后豈任由別人踩到頭上的,上官皇后本就不是懦弱的人,她背後還有一個大族作後盾,可歎貴妃與皇后這麼一爭,不知又要有多少人會被犧牲掉。恐怕劉司衣之死,與她們倆的爭鬥也脫不了干係吧。
「既如此……奴婢還是沒聽懂這和您與方寶林有什麼關係啊?」
攏香耐心地笑道:「在內廷裡,寵是可以爭的,勢卻不能想爭就能爭得。貴妃娘娘多年得寵,與皇后娘娘相比卻無勢,或說,勢不相敵。我依附於貴妃娘娘,方寶林靠皇后娘娘垂青得寵,本就不能相溶。貴妃娘娘依勢而變,我不過是順勢而為。」
玲瓏聽不太懂,她是為了向自己所依附的貴妃看齊,還是因為爭不過有皇后在背後撐腰的方寶林所以不去爭,或許兩者皆有吧。
「我和她爭於我並沒有多少好處,皇上喜歡我溫柔沉靜,我又何必為了與她爭個一時高低失了皇上的寵愛。
原來還有這層,想來皇帝不喜歡攏香拈酸吃醋的,她知書達禮也算投皇帝所好了。
想到這裡,玲瓏突然恍然大悟道:「御女,原來平日裡徐才人與你說那些,你通通都記在心裡啊,奴婢還以為你當閒話聽著,從來不記的。」她剛才的話既關乎內廷鬥爭也關乎外朝局勢,經常來雲絮齋的徐才人最愛說些外朝的事,攏香總是淡然不在意的樣子,心裡還是有些計較的吧。
攏香嫣然一笑,「什麼記不記的。你當內廷只有徐才人知道外朝發生了什麼,宮裡的一舉一動,無不與外朝有關,反之外朝亦然。」
「那平時徐才人說時,怎麼不見御女理她。」
攏香道:「有些話徐才人說得,我卻說不得,同樣的,有些事她做得,我卻不行,」言罷話鋒一轉,又道:「我平時不與你說這些,是因為你終究要出宮的,這些事情知道多了於你也無益,今天告訴你,也是因為你終究是要出宮的,世間的道理,看起來不一樣實際殊途同歸,外面的世界不見得就沒有這些,早點說給你聽,以免你出外面被人欺了還不知道。」
玲瓏默默地低下頭。攏香為她考慮良多,她很想告訴攏香,不用替她擔心這些,但有些話是不能與她說的。所以她選擇默默地接受攏香的好意。
攏香伸手愛憐地摸著玲瓏的頭髮,這三年相處經歷中,算得上有起有落,她對玲瓏也是很有感情的,忽然想起什麼道:「你去我的妝台上,右邊靠窗的抽屜裡有個小盒子,你去拿來。」
玲瓏依言去她的妝台上取出一紅色的漆盒,攏香接過打開,從裡面拿出一支銀簪,簪頭是一節紅色小半截手指長短的珊瑚枝,紅亮鮮艷。
攏香拿起簪子比到玲瓏頭上,滿意道:「果然正好。這簪子,就給你了。」
「給我?」玲瓏沒敢接,攏香把簪子放到她手上。
「明年你就及笄了,到時候用得著,我記得你從前很喜歡戴著一朵紅色的絨花,自從那朵花丟了後就不大愛戴別的了,女孩子不打扮打扮怎麼成。等你明年及笄了,就把這支珊瑚簪子帶上,我專門挑了紅色的。」
玲瓏低頭看著那紅艷艷的顏色,心低暖意油然而生。忽然泛起不捨,她一心覺得宮外的生活才是她真正該有的生活,出宮以後,就再也見不到攏香了吧,能遇見攏香是她這輩子的福氣。
玲瓏舒一口氣,把髮簪握在手心,認真道:「多謝御女。以後即便奴婢出宮了,也永遠不會忘記御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