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心咯登一下,那位樂工抱琴垂首,表情不明朗。是誰帶她來的,還是她聽說攏香成了御女故意要來?之前教攏香學琴的樂工並不是她。彩霞也站在廊下,玲瓏的目光在彩霞和樂工之間來回瞅,問道:「這位樂工看著面生,林娘子呢。」林娘子就是一貫來教攏香彈琴的樂工。
婦人把頭垂得更低,彩霞面無異色,只答道:「林娘子這幾天身上不舒服,怕過了病氣給御女,所以換了一位。」
玲瓏皺起眉頭,把樂工領到攏香面前,攏香用銀箸挑著香爐裡的香料,聽見腳步聲蓋上香爐,順口道:「玲瓏快請師傅坐……」話只到一半,她轉身看見玲瓏身後的的人,顏色微變。
「御女?」
那婦人把琴摟在胸前,似想用琴半遮面。
攏香丟下手中的銀箸,聲音微顫道:「玲瓏你帶人在外面守著,師父教我彈琴需要安靜,沒我吩咐誰也不許進來打擾。」
「是。」玲瓏低低應了一聲,目光流連在攏香臉上,見她沒有要改變的意思,帶著紅染和翠鳴一同退出去。
關上房門,裡面傳出陣陣撥弦聲,紅染和翠鳴不覺有異樣,玲瓏的心卻一直放不下來。彩霞也侯在廊下,玲瓏對紅染翠鳴道:「這裡有彩霞姐姐和我守著就好,你們去廖姑姑那裡看看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待會兒有事我再叫你們。」
紅染翠鳴離開,玲瓏靠到彩霞身邊,小聲問道:「彩霞姐姐,是你把她請來的?」
從前攏香和彩霞說過她族姐的事,攏香的身世,玲瓏多半是從攏香彩霞兩人的交談中瞭解到的,比起玲瓏,彩霞對攏香的出身往事知道得更多。
彩霞擔憂地看著緊閉的房門,面露愧色道:「我第一次去請樂工就遇到過她,她來向我打探寧御女的事,想起御女和我說過的……於是敷衍了她,她一聽說我要請琴師回來教御女彈琴,便毛遂自薦,我當時以已經請到林娘子為由拒絕了,沒想到今天林娘子身上不舒服,她又來找我,我無法拒絕,只希望是我多心弄錯了。她……真的是御女的……」
玲瓏伸手輕搭在她的嘴上,指了指廊上掛著的鸚鵡鳥雀,彩霞順她手指的方向望了眼,也知道「鸚鵡前頭不敢言」,了然點頭不再說。
玲瓏總算明白為什麼教禮儀的姑姑要求她們不管行走還是站立,都保持半低著頭半抬眼斂神靜氣的樣子,這樣的姿勢可以很好的掩飾自己的內心和表情,別人既看不清你的臉也看不見你的眼睛,不管心裡在想什麼,表面看起來也是波瀾平靜。玲瓏就這樣跪在門外,聽著屋裡傳來嗚嗚咽咽的琴音,別人看來她不過是像平常一樣守在門外等攏香叫她,她心的提心吊膽沒一個人看見。
攏香的族姐不知會向她說些什麼,當年下令查抄寧家的先帝,而攏香是現任皇帝的妃嬪,說起來是有些恩怨情仇,只不知道這位族姐怎麼看;或許她只是見攏香得寵了生出投靠之心。不管怎樣,攏香現在的處境絕對不合適讓人知道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最好連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要讓人知道。
一個時辰過去,裡面的琴音終於停了,那婦人推門出來,見守在外面的玲瓏和彩霞愣了愣,玲瓏起身,顧不得腿腳跪久了酸軟,向那婦人欠身微笑道:「夫人出來了,不知夫人如何稱呼?」
那婦人抱緊胸前的琴,笑得有一絲不自然:「大家都喚我五娘。」
玲瓏自袖中掏出準備好打賞的錢,塞進五娘手裡,笑道:「這是御女賞你喫茶的。」
五娘想甩開,但玲瓏還抓著她的手,她推拒道:「我……不要!」
玲瓏微笑不變依舊客氣道:「五娘快拿著,這是規矩。」
五娘無措地看著玲瓏,眼底滑過一絲憤怒,閃得極快,又垂下眼瞼,口中道:「如此多謝御女賞賜。」她說這一句的時候聲音有意拔高,似說給屋裡的攏香聽的。玲瓏皺起眉頭。
彩霞道:「我來送五娘回去,你去伺候御女吧。」換了別人送玲瓏還不放心,歎口氣轉身進屋。
攏香坐在她往日學琴的軟墊上,屋裡帷幔重重,光線有些暗,香爐裡飄出渺渺輕煙環繞在她周圍,玲瓏看不清她的表情。走到近前福身道:「御女,五娘已經走了。」
攏香點點頭,玲瓏抬起頭來,香煙繚繞間,她的表情顯得木然,往日的溫柔靈動似乎都被昏暗的光線和煙氣變成飄渺虛幻了。
玲瓏擔心,柔聲問道:「御女,可還好麼?」
攏香緩緩伸出手,玲瓏會意,握住她的手蹲在她身旁,她的手上溫度偏涼,膚質柔滑更添了微涼的觸感。
「御女。」玲瓏再一次擔憂出聲探問。
攏香彷彿沒有夢醒一般,茫然張口:「玲瓏,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
玲瓏幾乎馬上否認道:「御女胡說什麼呢?您對玲瓏恩澤深厚,沒有您玲瓏現在還不知在哪裡呢。無奈論如何,御女對玲瓏而言都是有情有義的恩人。」
一滴淚從攏香眼裡緩緩滑落,她自嘲笑道:「是麼,可是我罔顧了司衣大人和司衣房眾姐妹的生死,罔顧了寧氏一族被抄的恥辱。司衣大人被賜死,春雨她們遭嚴刑拷打,還有當年寧家如何家破人亡,我都是親眼看著的……如今我卻成了御女,安然的享受著看似太平的日子,呵呵,御女,不過卑微的榮華就能讓我樂不思蜀。」
原來春雨玉燕的事她早就知道,玲瓏竟一點沒看出來,她到底藏著多少心事,藏得這樣好?
玲瓏緊緊握住攏香的手,穩住心神,劉氏和司衣房眾人的事何嘗不是玲瓏心頭之痛,可要是她都穩不住心神,誰來勸攏香。於是堅定道:「是五娘與御女說了什麼,御女糊塗了麼?司衣大人的事,寧氏一門的事,難道是御女能先知操控的?即便是您成為御女,也不在願與不願。」
攏香眼含淚光看玲瓏,玲瓏知道她能聽進去,接著道:「御女可曾記得,當日您接我入司衣房曾說過,往後很多事可由不得我們自己,如今不就是這樣麼?不管是成為宮女還是成為御女,其實御女早就知道,很多事起都由不得自己,怎地現在忽然難過起來?」
攏香的眼神漸漸清明起來,吸口氣道:「是啊,都由不得我們。」
玲瓏點點頭,極認真道:「既是由不得又何來罔顧之說。您成為御女,是雲絮齋的主人,御女的榮辱就是雲絮齋上下的榮辱,您的榮華就是玲瓏的榮華,御女的榮華別人稀不稀罕,玲瓏可稀罕得緊!」
玲瓏不知道皇帝會不會瞭解攏香,會不會心疼攏香,她與攏香相處這幾年,看見攏香一直沉穩持重,對比自己像攏香這個歲數時,不過是個普通學生,所作所想多憑一己之願,而她卻處處身不由己,她心疼攏香!
她想告訴她,她已經做得很好了,她心裡背著寧氏前仇和劉氏之死的愧疚,這些事情都不是她的罪孽,即便她想逃避,也不是她的錯。兩人深深對視,過了片刻,攏香終於想通,聲音軟軟地道:「果真是我糊塗了。」說著用手絹擦乾臉上的淚痕。
玲瓏暗自鬆了口氣,待她收拾好情緒,問道:「御女是今後學琴,是請林娘子來教還是請今日的五娘?」
攏香思索一會兒道:「還是請林娘子吧,我習慣了。你去叫彩霞進來。」
「是。」正好彩霞送了五娘回來,玲瓏把她叫進屋,彩霞用眼神詢問玲瓏,玲瓏微笑讓她放心。兩人一同進去。
屋內攏香已眸光靜斂,慢慢道:「彩霞,尋個沒人的時候去打聽一下,那五娘現在過得如何,有沒有什麼難處,如果有的話就來回我,悄悄接濟著就是了。」
「是。」
彩霞看著攏香,默默良久,久到玲瓏以為她有什麼和攏香說,正要看她聲色,只聽她忽然道:「方纔御女只顧著彈琴,頭髮似乎有點散了呢。」
攏香忙撫上自己的雲鬢,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整潔美貌,不好意思笑道:「是麼?快叫紅染她們過來給我再梳梳頭。」
玲瓏喊紅染翠鳴進來伺候攏香更衣梳頭,補過妝後再看不出她哭過的痕跡。彩霞果真去打聽五娘的事,結果怎樣玲瓏卻不得而知。
幾日後的午間,彩霞和廖姑姑不知為何吵了起來。那時攏香正在午睡,玲瓏一個人守在屋裡練字,翠鳴忽然跑到門口叫她。
「怎麼回事,急急忙忙的,當心別吵著御女。」
翠鳴是跑過來的,額前幾縷髮絲沾著汗水,她壓低聲音道:「玲瓏姑娘快去看看,彩霞姐姐和廖姑姑吵了起來。」
玲瓏歎口氣,似乎最近歎氣的次數變多了,早知道彩霞和廖姑姑不和,但從喂真正吵起來過,現在吵起來,她還要想該怎麼勸和了。
玲瓏揉著額角,囑咐翠鳴:「你先在這伺候著,我過去看看,記住,先別驚動御女。」
廖姑姑和鄭夏負責雲絮齋內外事務,雲絮齋裡另辟又一處屋子專與他們二人,此時那房子就成了廖姑姑與彩霞的戰場。沒走近便聽見裡面有呵斥罵聲,外面已經圍著一群宮女太監,玲瓏上前在他們身後清咳兩聲,他們發覺身後有人來,紛紛退讓,玲瓏看了一眼裡面的情形,廖姑姑和彩霞隔著一張矮桌相對,氣氛箭弩拔張,染紅居然也在屋子裡,就站在彩霞身後。
玲瓏掃了一眼門外圍觀的人,抖著威風沉聲道:「都還愣著做什麼,該幹嘛幹嘛去。」
太監宮女們紛紛散開,有幾個還回頭張望,玲瓏突然覺得惱火起來,全都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