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裡百花齊放,皇后邀請眾人賞花,除了因錯禁足的嬪妃,不管位份高低皆受邀請,內廷中唯有皇后才有這樣宴盡群芳的資格與魄力。
春服早已制好,攏香自為御女後,衣食都有人伺候,出行有轎攆代步,再加上嚴冬才過,身材竟然比從前豐腴不少,先前量身裁好的春衣就有點不合身了,腰身和胸口都窄了些。無奈皇后那裡邀嬪妃賞花的時間就在尚服局送來衣服的第二日,再送回去改已經來不及,攏香只能穿著略有些不合身的衣服赴約。
「其實也並沒有窄多少,御女穿上去才顯得身材好呢?」廖姑姑扯平曳地的裙擺說道,又招呼鄭夏去看轎攆備好沒有。
攏香望著穿衣鏡中的自己,女人都不喜歡自己變胖的,苦笑道:「只怕待會兒裹著不舒服。」
彩霞將披帛搭到攏香肩上,也說:「姑姑哪裡知道御女的難處,待會兒陪皇后娘娘賞花,或走或坐一時半會兒不能歇息,時間長了,怕把御女捂得喘不過氣來。」
廖姑姑賠笑道:「是我想得不周到,還請御女贖罪。」
攏香看著彩霞,彩霞轉過頭去,她溫婉一笑,輕拍了拍廖姑姑的手道:「姑姑嚴重了,這是什麼罪。本就是衣服送晚了改不得,要論罪也絕對不是姑姑的,玩笑幾句罷了,姑姑別往心裡去。」
廖姑姑連稱「自然不敢。」又為攏香從頭到尾將衣飾整理一番,才滿意點點頭。忽而想起詢問攏香道:「這身衣服因急著要穿,不改也就罷了,只是其他的,還是著人拿去改改,不然這一春兒豈不是都要穿著不舒服。」
攏香點點頭:「姑姑安排就是,只是春日宴飲多,得叫他們快點。」
玲瓏聽見廖姑姑說要改衣服,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接口道:「不如我待會兒就去尚服局傳話,叫他們派人來雲絮齋候著,御女一回來就從新量身改吧?」
攏香聞言,別有深意地看玲瓏一眼,玲瓏自覺出口太急,徐才人的事雖算過去,但誰能保證沒人再提,先前為了避嫌攏香不讓她往尚服局跑,雲絮齋除裁製例定衣物外也不和司衣房那邊有任何來往,如今她們也只是知道現在時秦司制從尚工局調過來接了劉司衣的班而已。玲瓏自己倒不怕什麼,可從雲絮齋裡出去,一舉一動都會被別人視為代表雲絮齋,忽然像攏香提出這樣的要求有點恃寵而驕的感覺,也不謹慎,難道自己真因為太平日子過得久鬆懈了?
話一出口覆水難收,玲瓏只得乾笑兩聲,道:「呵呵……當然,御女教我的功課還沒做完,叫別人去也是一樣的,御女不在,我做功課,呵呵。」
攏香見她想努力圓轉的樣子,柔柔一笑道:「就你去傳話吧,也別勞動別人了。成天讓你呆在屋子裡也不是個樣子。待會兒帶上個人與你一起去,不然迷了路可不好。還有記得帶把傘,這天兒說不准什麼時候就會下雨。」
攏香居然會同意,玲瓏大大意外,屈膝應道:「是。」
「不過你的功課,回來我可還是要查的。」
玲瓏聞言苦了臉,歎氣道:「是。」惹得廖姑姑她們低低笑起來。
待攏香乘轎攆出去,玲瓏知會了廖姑姑和鄭夏一聲,就同太監小懷往尚服局去。皇后選擇賞花這日的天氣不算好,天空有點陰霾,像是隨時要下雨似的,不過誰也沒規定一定萬里碧空才算好天氣,興許皇后娘娘就喜歡春雨滴花的景色。
玲瓏不知道從雲絮齋到尚服局怎麼走,好在小懷跑過幾趟知道。彎彎繞繞到達尚服局殿樓前,玲瓏看見書這「尚服局」三個大字的匾額,感慨良多。尚服局門口一隊隊身著一色宮服的宮女,手裡端著東西進進出出,那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不久前,自己不就和她們一樣麼,走在送衣飾的路上,不敢多看一眼路上的風景,手臂酸澀也要保持著一個姿勢,腰板挺得直直的,眼皮子只半抬著,看著走在前面人的背。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尚服局。經過門房的時候,玲瓏看見福夏在裡頭正和其他小太監說話,福夏也看見了玲瓏,面色一僵,玲瓏衝他眨眼睛,這小子機靈得很,立刻會意,眼珠子滴溜溜轉仍舊去同小太監們說笑。
以攏香現在的地位,她的衣服應當也是從當初她們工作的配室送出的。但他們並不需要去到配室,只需在前堂找到負責攏香衣飾的掌衣說明來意即可,快進大堂時,玲瓏叫住小懷,
「小懷!」
「玲瓏姑娘,怎麼了?」
玲瓏佯裝在自己腰帶上摸了摸,望著地下著急道:「御女送我的一個小墜子掉了!」
小懷聽見,連忙低下頭在地上尋找,也著急起來:「可是剛才丟的?趕緊找找!」
蹲在地上亂找了一陣,玲瓏一拍腦瓜子了悟道:「定是剛才在路上我顧著看花兒草兒的,一時沒注意弄掉了!不行,我得趕緊回去找找,要是被人撿去找不到可就遭了,」又對小懷說:「小懷,衣服的事能不能請你幫忙說了,我先去找墜子。」
小懷滿口答應,只叫玲瓏放心,玲瓏謝過他,轉身跑出去。掠過門房口時,福夏果真站在門邊上,微微向他點頭。玲瓏出門向左拐,跑到一處花障後,那花障用竹篾編成,只有短短一段,設在尚服局出來的一段小路,因不是通往各處的大路,因此平時少人走,夏天的時候竹籬上爬滿矮牽牛,油綠的一片綻放著朵朵紫色,很惹人喜愛,而現在只有新綠的嫩籐軟軟的伏在上面,不一會兒,氣喘吁吁的福夏也出現在花障後。
「玲……玲瓏。」福夏似乎比上回見到胖了些,喘著粗氣顯得有些激動,天氣不熱但額頭已經有些水光。
他急切開口道:「我們還以為再見不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司衣房……當初的秦司制現在是秦司衣了。那日我悄悄去過你的住處,看見有人把你和你姐姐的東西收走,後來又聽說你姐姐成了御女,卻不知道你的消息,杏花急得天天躲在被子裡哭呢。」
玲瓏聽攏香說她們在司衣房裡被抓走後,曾經有人去住處搜查過她們的東西,後來攏香也派人去拿回一些細軟,除此之外再沒派人來過尚服局。而玲瓏和彩霞調離尚服局時是直接回了汪公公從內侍監那邊著手的。
玲瓏隔著花障朝外觀望,遠處行走的宮人大概看不見也不會看躲在花障後的兩人,對福夏道:「福夏哥,讓你們為我擔心了,實在過意不去。今天是專門來的,不能久留,也不能去找杏花了,我能勞煩你幫我給杏花帶個話麼?」
福夏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爽快答應:「哎呦這還勞煩不勞煩的,你有什麼話儘管說。」
玲瓏感激道:「多謝你了福夏哥,你只需同杏花講,我如今仍舊跟在寧御女身邊,過得很好,叫她不要擔心,還有若是可以,也告訴冬梅素蓮她們,以後總有機會再見的,」說到此處,玲瓏雙眼微微濕潤,可想杏花她們驟然得知司衣房裡出了變故而她又消失時,有多著急,想了一會兒又說:「還有,要她們萬事小心,裝作不曾與我交好,只當是普通關係吧。」
後頭這一句純屬玲瓏自己多心,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徐才人小產的事究竟與司衣房有沒有關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覺得不透徹不安心,再加上攏香現在的身份和與那件事的種種聯繫,生怕以後有什麼牽連發作出來,所以叫福夏幫忙傳話也小心翼翼的。她真的不想再看到周圍的人受到傷害了,不管什麼原因。
福夏點頭應下,又敘幾句,分開繞出花障。
玲瓏稍整頓情緒,從袖子裡掏出自己藏起來的墜子,回到他們來時的路上。天灰濛濛的,風裡似乎含著濕氣。未見小懷出來,玲瓏只能靠邊等著,忽而旁邊多出一道陰影,玲瓏未及轉身,便聽見一道陰測測地聲音:「你怎麼在這裡,你怎麼還沒死?」
玲瓏轉過頭,見兩名宮女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其中一個正是多日未見滿臉驚訝含怨看著她的剪雪。剪雪旁邊還有一個宮女,不太清楚狀況的樣子尷尬地看著玲瓏,還不停扯著剪雪的袖子。剪雪較她印象裡,清瘦了不少,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不太乾淨,臉色暗淡無光,嘴唇乾燥,此刻雙眼飽含怨氣,有幾分猙獰。
與她比起來玲瓏打扮得光鮮許多,妃嬪身邊的宮女有一定選擇服色的自由,自然不能越過主子去,卻能同一般宮女一看就區分開來。她一身淺色碎花的衣衫,頭髮臉面都收拾得很乾淨。
玲瓏愣在原地,這些日子以來她曾無數次想起,玉燕會怎樣,剪雪會怎樣,她走後她們面對什麼樣的境況?卻從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在遇到剪雪,於她顫著聲音喚了聲:「剪雪……」
剪雪瞇起眼睛,又問道:「你怎麼在這裡,你怎麼還沒死?」這回聲音裡帶了幾分怨恨。
「我……」
「司衣大人、春雨姐姐還有玉燕姐姐,都被你們害死了!你們……你,怎麼還敢來這裡!」
春雨和玉燕居然都死了!這樣的可能玲瓏並非沒有想過,但從剪雪嘴裡證實,還是震驚不已。可是,剪雪為什麼認為是她們害死劉氏,害死春雨和玉燕?
「剪雪,你聽我說,我……攏香姐姐她沒有……」
剪雪幾步逼上去,抓著玲瓏的手臂質問道:「她沒有?你怎麼知道她沒有?為什麼春雨和玉燕兩位姐姐都遭到酷刑,而司衣大人一死她卻封了御女,風風光光的活到現在?為什麼她們會查出司衣房送去的衣服有問題,沒有人動過手腳怎麼會被查出問題?司衣大人為徐才人準備衣服時,只有她稱病在床,她病著的時候倒沒事,為何她一好就出事了呢?枉費司衣大人看重她,她居然……忘恩負義陷害大人!」
玲瓏清楚攏香的處境,知道她絕對不是剪雪說的那樣,可是剪雪質問與所有人所看到的事實聽起來那樣的因果分明,即便她當面去問攏香,恐怕攏香也難以辯解。玲瓏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剪雪身邊的小宮女拚命拉著她,直到身後傳來一聲呵斥:「在吵什麼呢!」
玲瓏回頭,看見一個管事姑姑模樣的女人就在身後,盯著她們這邊走來。攏香的事,剪雪的那些話,無論如何玲瓏都不希望在尚服局裡傳開的,正想如何解釋,那姑姑已經走到跟前,對剪雪一個耳光甩過去,喝道:「你瘋什麼,沒規矩了麼,竟然敢在這裡撒野!」
那脆生生的聲音聽得玲瓏心裡一顫,管事姑姑又滿面堆笑地轉向玲瓏:「呵呵,這位姑娘真不好意思,小女孩沒規矩,沒驚擾姑娘吧?」
玲瓏才想起,如今自己的身份已經與從前不同了,嬪妃近身的宮女,在尚服局這樣的地方一般都得恭敬對待,即便不討好也不會得罪,管事姑姑那一巴掌怕就是打給她看的。
玲瓏搖頭說:「沒……沒事。」又看見剪雪捂著臉看她那怨毒的眼神,再說不出話來。
好在那姑姑並沒有發現玲瓏異常,剛才看見這邊的情況,以為剪雪得罪玲瓏,見玲瓏不說話,只當玲瓏看不起小宮女不願與之吵鬧。罵了剪雪幾句又罵了她身邊的宮女,堆笑向玲瓏說了些敷衍話,拉拉扯扯進了尚服局。
玲瓏看著剪雪的被姑姑推搡的背影,想起那日司衣房裡一同打雪仗的情景,想起她抱著剪雪發抖的身體縮在角落的情景,心情沉重。
小懷出來時天下起了細雨,黏黏雨絲不僅像下在空氣裡,更像附著人心上一樣,玲瓏和小懷一人一把油紙傘,默默回雲絮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