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比年前更忙,年前忙著籌備過年,正要忙著人情,今天你來拜訪,明日我來還,禮尚往來熱鬧非凡。內廷裡機構眾多,正月裡既要當差,也少不得這些人情往來,初三這一日,沒下雪,也不是晴天,灰濛濛的厚雲籠罩在京城上空,看樣子會有場大雪。栗司飾在司飾房設宴宴請司衣房,兩房因為平時往來多,人也多相熟,於是劉氏帶著大半的掌衣典衣女官管事姑姑等去赴宴,司衣房裡,只留玉燕守著,劉氏臨走前吩咐,若是有事,馬上派人去司飾房找人,玉燕跟在劉氏身邊時間最長,行事也穩重,交代完畢放心帶著春雨去赴司飾之請。
正是新年,司衣房裡大家都打扮的喜慶,劉氏沒穿平日當差的宮服,只著一件橘紅明暗雲骨朵兒紋絲襖,外罩胭脂色銀鼠卦,下身一條黃羅暈銀泥群。她的妝容也頗精緻,三千青絲綰成時下流行的回心髻,用幾隻金簪固定,即簡潔又大方。面上勻抹著玉簪花粉,裡面兌了茉莉花種,聞起來幽幽清香,口上描了胭脂,雙唇紅潤飽滿,眼角一點痣成了臉上天熱裝飾,顯得劉氏年輕風流。跟在她後頭的春雨也穿著鮮亮的衣服,一臉喜氣。本來攏香也要跟著過去,臨行時內廷傳話來說興陽公主今日入宮給皇上皇后請安,叫攏香過去和她說話。不知道興陽公主出嫁後還有什麼和攏香說的,攏香換了衣服就去含象殿了,玲瓏留守在司衣房裡。一切交代清楚,玉燕如往常一樣領司衣房內眾宮女送劉氏出去。
大年下說忙是很忙,說不忙,其實也不忙。玉燕料想今日宴飲沒什麼事,也不拿規矩據著她們,她自己坐在案前整理一些平時寫過的卷軸冊子,其他小宮女就或坐或臥什麼都有,甚至有幾個調皮些的,跑到司衣房外的庭院玩雪。剪雪除夕那日得了畫眉的剪紙,喜愛得不得了,別人拿了都回去貼窗上,她卻還收著,此時從懷裡拿出來,玲瓏見她還專門用個荷包收著。其他宮女看見也不禁咋舌:「怎麼還收著,窗花正該貼窗上,收著怪可惜。」
剪雪道:「貼出去才可惜,這紙片兒這麼薄,貼在外面日日風吹雨淋的,不知那日就沒了,就算能一直留到明年,新年又要被換下,還不如我這樣收著,什麼時候想看了就拿出來看。」
玲瓏瞧她手上展開的紙張,被畫眉剪刻成一個舞動的女子,女子的身姿妙曼,動作輕盈,裙袖如飛羽一般,看起來若舞若飛,比那天臨窗賞梅的那幅還活靈活現,難怪剪雪要收著捨不得拿出來。
新年玩的多吃的也多,劉氏給了廚房不少點心錢,讓司衣房從大年夜到上元節都有點心吃食供應,這一點最開心的莫屬玲瓏,幾個小宮女圍著說話,旁邊就放著兩盤點心,雖然不能敞開著吃,話間能捻上一點祭祭嘴也很不錯。
玩笑了一會兒,在門外玩雪宮女的笑聲傳進來,嘻嘻哈哈真如銀鈴一般歡快清脆,裡面的人按捺不住,紛紛跑到屋外。剪雪是玉燕身邊的丫頭,看了看玉燕的臉色,見玉燕只顧低頭整理卷軸,知她是應允的,也撒開腳跑出去。
本來不過是幾個女孩子堆個雪人玩,初時還好,你堆你的我磊我的互不相干,也不知道誰先砸過來一個雪糰子,有一就有二,被砸的人不服氣自然要回擊,一來二去,或有被殃及的,或有起哄的,就都隨手抄起雪糰子胡亂砸去。小院子裡瞬間化作槍林彈雨的戰場。
雪糰子帶著雪沫兒「嗖」地一聲直朝門面射來,玲瓏剛好轉身砸出去一個,不及回身,剪雪眼見她躲不過,大叫一聲:「小心。」玲瓏眼角瞥著白影越來越近,朝下蹲身,偏偏腳下不穩,被轉過來的那勁道帶著在雪地裡滾了一圈,雪球在她滾到地上那一剎打在她身後的樹幹上,砸了個四分五裂,終沒砸到她,可是她也滾了一身雪。
剪雪看她狼狽的模樣,很不義氣的笑得前仰後合,對面也傳來女孩子得意的笑聲,笑得最大聲的就是最調皮的霧靄,玲瓏惱羞成怒,爬起來順手就抓了幾把雪砸過去,聽到對面哀嚎一片,正得意,「嗖嗖嗖」幾道白影又射過來,這回可是犯了眾怒了,上下左右都有,眼見躲閃不過,身後的剪雪拉了她一把,扯到樹幹後,那幾個雪團又餵了樹幹。
剪雪從樹幹後探出半個身子朝對面喊道:「來啊來啊,看你能不能砸中!」又引來對面一陣集火猛攻。
正當大家殺得起勁,玉燕走到廊下,不知誰沒看清,冷不丁一個雪糰子朝玉燕的方向射過來,玉燕「哎呦」一聲,彎腰避過,雖沒被雪糰子砸到,卻受了一次驚嚇,剛才又動得快,髮髻都有些散了。
於是對著院子裡大聲道:「小丫頭們快別鬧了,瞧你們把院子裡弄的,當心司衣大人和姑姑回來責罰你們。」
大家聽她這樣說,都停下來,玲瓏打量四周,發現她們還真是鬧得有些不像話,樹幹和柱子上,廊簷下,到處都是雪水,一些枯花枝被砸落在地上,可謂狼藉一片。同是留下來的管事姑姑,看見玉燕終於肯站出來阻止她們,鬆了一口氣,大年下也不想責罰宮女,只叫她們趕緊在劉司衣回來把院子裡清理乾淨。
女孩子們臉上都是意猶未盡的表情,難得歡快玩一次,奈何規矩不能亂,都主動拿掃帚抹布等去清掃。
管事姑姑分好她們的工作,走到廊下對玉燕感激道:「還是玉燕姑娘有法子,站在廊下說一句她們就不鬧了,剛才我一直在喊,她們沒一個人聽呢。」
玉燕見管事姑姑也是釵鬢微亂,裙角還有濕痕,料想方才一定是竭力制止宮女們玩鬧,叫人倒了杯熱茶送到那位姑姑手裡,笑道:「她們平時據著,今天難得痛快一回,倒叫姑姑你辛苦。瞧您裙子都濕了,趕緊去換一身乾爽的,年下別著了涼,這裡有我看著就好。」
那姑姑連道兩句「姑娘體貼」,自回去換裙子。
小宮女們雖喜玩鬧,收拾院子的功夫也都利落,三兩下就把院子打掃乾淨,彷彿剛才那場「大戰」從來沒存在過。收尾時,玲瓏和剪雪把清掃用的掃帚簸箕等都收到一處,抱去門房隔間存放。出來鎖門時,玲瓏側身朝司衣房外看了一眼,見一隊宮人氣勢洶洶朝著他們這邊來,他們都穿著藍色宮服,有男有女,玲瓏心頭一跳,扯了扯剪雪的袖子。
「恩?」剪雪回過身,也看到那隊宮人。「這……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是朝我們這來麼?」
玲瓏道:「你快去通報玉燕姑娘,看樣子要出事!」
剪雪馬上反應過來,衝進司衣房去。留下玲瓏一人站在司衣房院子門口,那隊人走近,果然是衝著司衣房來,為首的一個穿著綠衣的太監,看起來有些年紀,衣服上繡著花紋,和玲瓏平時看見小太監們的衣服全然不同,他們大步跨進來,玲瓏屈膝行禮,道:「這位公公……」出聲她才發現,原來自己聲音顫得那樣厲害,還沒等她說完,已有兩個強壯的婆子上來,一個捂著她的嘴,一個把她的雙手擰在身後,雙腿窩子一疼,玲瓏已經跪在地上。雙手不住掙扎,卻怎麼也掙不開身後束縛住她的那雙手,眼睜睜看著那太監帶著一群人越過院子衝入司衣房,驚叫聲此起披伏。
「唔……唔!」捂著她的人顯然是不會顧及她的感受,整張手掌摀住她嘴巴和一部分鼻子,直要叫她窒息,那婆子被她的掙扎攪得煩了,一個耳刮子甩到她臉上,喝道:「吵什麼,給我老實點!」
入宮以來,雖然不是沒挨過責罰,但何曾受過如此待遇,玲瓏一下子愣愣不動,臉上火辣辣地疼,腦子裡亂作一團,連什麼時候被婆子拿繩子捆住,又那破布塞了嘴都不知道。
司衣房裡其他宮女也被以同樣的方式押出來。玉燕被押在前頭,其後跟著留守的兩位姑姑和小宮女們,有的人掙扎不已有的卻已是嚇傻了般,任由那些人推搡向前。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剛才還其樂融融歡聚一堂,怎麼轉眼間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副情形,難道是司衣房全體獲罪了,到底是什麼罪?玲瓏不由想起上次中秋宴服的事,是尚服司衣等管事受罰,雖然也有宮女太監被罰入永巷,但那些都是直接接觸了宴服有關聯的人,司衣房裡宮女未動分毫,這回難道是司衣房內部出事?可是先前一點徵兆不見啊?居然要把整個司衣房的宮女都綁起來,去司飾房赴宴的劉司衣知道了麼?在含象殿的攏香呢?那些因中秋宴服獲罪被拖入永巷的人,是不是也像她們現在一樣,被毫無反抗地帶入絕地。
她們被半拖半拽到一排矮小的石房子,玲瓏沒去過永巷,不知道這裡離永巷是什麼距離,或者此處就是永巷關押宮女的地方。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如鵝毛一般飄落,紛紛揚揚,連眼前情景都看不清,玲瓏被推入其中一間房子,一股腥潮味撲面而來,嗆得她連咳幾聲,後面還跟著幾個人,粗大的鐵鏈發出「蹡踉」的聲音,門被從外面鎖上。驟然從外面雪白的世界進入黑暗中,眼睛適應不了,玲瓏踉蹌兩步,扶著旁邊的石壁站穩,頭頂一疼,原來這屋子矮得很,連直著身子站起來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