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有一處開得極小的窗口,封著手臂粗的木柵欄,天光和雪花從窗口透進來,冷極了,比溫度更冷的,是人的心跳。和玲瓏一同被推進來的是玉燕和剪雪還有兩位管事姑姑。進來前,押她們的婆子解開了縛著粗繩子,玲瓏的手臂被勒得生疼,手腕上出現兩道深紅的印子,其他人也都差不多,進來的時候屋裡沒其他人。
沒有炭火,玲瓏進宮以來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嚴冬的寒冷,石壁和地板又硬又涼,她們不得不擠在角落裡取暖。兩位管事姑姑和玉燕還好,畢竟有年紀有閱歷,事發突然,勉強能保持鎮靜,剪雪年紀小膽子也不大,早就嚇得淚流滿面,偏還不敢大哭,只能咬著唇不停抽泣。
玉燕把她抱在懷裡,不停拍撫著後背安慰,過了一會兒,發現玲瓏靠在石壁不哭也不鬧,以為她是嚇懵了,輕聲喚她:「玲瓏,玲瓏!」
玲瓏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聽見有人叫她,不明所以:「啊?」
玉燕見她臉色慘白,憐惜道:「你也嚇著了吧,快別靠在那邊,過來取取暖,這時候最不能生病了。」一位姑姑默默從玉燕身邊讓開一個位置,示意玲瓏過去,玲瓏爬到玉燕身邊,玉燕執起她的手放在掌心裡揉搓。
「瞧你手冷的,」看見上面的紅印,「這是剛才弄的吧,我給你揉揉散散淤。」玲瓏的皮膚本來不是很白,這些日子在攏香身邊養著,倒比從前在家裡嫩了點,那綁人的粗繩子實在太硬,婆子們不顧輕重,所以玲瓏的手臂上紅印深深淺淺,看起來有些可怕,剪雪瞧見她那模樣,不知道被觸動了什麼,好容易被玉燕哄得稍停些,抽了兩下,又要哭起來。
玉燕忙不迭地安撫她,兩位姑姑也連聲勸慰。
「好好地,怎麼又哭起來,快別哭了,小心沒病都要給你哭出病來。」
剪雪嗚咽著開口道:「姐姐,他們為什麼抓咱們關在這,咱們不會……不會死在這裡吧。」
石室裡幾人心裡其實都沒底,這樣的念頭恐怕每個人的心裡都曾有過,只是想過和被說出口完全不同,玉燕聞言臉色一凝,厲聲道:「你胡說什麼?如今事情尚未明瞭,怎可妄加猜測。莫說我們並未作奸犯科,即便真有,沒審問誰能定罪,司衣房上下幾十號人,皇后娘娘和內侍監一定會明察。」
管事姑姑也點頭:「玉燕姑娘說得沒錯,斷沒有平白讓這麼多人受冤屈的道理,現在最重要是保重身子,能熬過去,才能證明清白。」
玉燕的話是說給剪雪和大家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好在剪雪能聽得進去,漸漸止住了眼淚。
玲瓏向裡擠了擠,吸了吸鼻子問道:「玉燕姐姐,那些人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抓咱們?」剛才她守在外面,那些人一進來就被擰住了,因此裡面的情形她一概不知。司衣房好歹是內廷二十四房之一,掌握著內宮服飾分配的秩序,被搗個底朝天,定是發生了什麼特別大事。
「她們都是內侍監的人,剛才進來的時候說宮裡的徐才人被夏才人謀害,小產滑胎,皇后娘娘查出夏才人與司衣房勾結,此事與司衣房有莫大關聯,所以要暫時把我們拘押,以待事情查明。」
玲瓏詫異:「那司衣大人呢,她知不知道我們已經被關起來?」
玉燕歎口氣,面色凝重道:「內侍監的人說,大人已經被拘起來,現在雖然把我們關起來,證據怕是還沒找出來,只要沒證據,就不能算我們有罪。」
原來劉氏已經被抓起來了,難怪他們敢堂而皇之地衝進司衣房來拘人,玉燕的語氣篤定,但玲瓏知道,她的心裡絕對不像她表現的那樣。儘管她極力忍耐,玲瓏還是可以分辨出她說話時,發顫的尾音。
古人看重子嗣,子孫繁衍對普通人家都是大事,何況在天家。先前聽說內廷已經幾年沒有嬪妃懷孕的消息,雖然到如今皇帝的兒子不少,但是也不多,按照古人的觀念,兒子自然是越多越好。
徐才人這一胎,因她與皇后千絲萬縷的聯繫,本就受人矚目,如今這孩子沒了。說是夏才人害沒的,又與司衣房有什麼關係,玲瓏只知道,先前送去給徐才人的衣飾都經過相當細心的準備也檢查,衣飾出問題的可能並不大,以劉氏的立場而言,根本不可能在衣服上動手腳,因為一旦出事,整個司衣房都要受牽連,就如現在一般。
劉氏現在不知道關在哪裡,也許這一排房屋中的哪一間。攏香又在哪裡呢,先前她奉公主的命去了含象殿,含象殿是皇后的寢宮,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說不清皇后對司衣房是什麼態度,攏香一人在含象殿猶如身處龍潭虎穴一樣,玲瓏擔心,皇帝皇后震怒之下,會把攏香就地罰了。
天色越暗,天氣就越冷,外頭的大雪始終沒有挺過,下了一整夜,玲瓏就盯著窗口看了一整夜,好像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希望一樣。天
黑的時候有人從鎖著的大門下面打開小門,推了些吃食進來,不多,碗邊有深深的垢色,吃進嘴裡都是壞的,但誰都沒吭一聲,盡量把它們都吃下去。那一夜所有人都無法入睡,不僅是因為天寒地凍,更是因為,此處大概真的是關押有罪宮女的地方,直至深夜,仍能聽到不遠處傳來內監責打宮人的聲音,叫罵恐嚇夾雜著皮鞭和受刑人的呻吟,比鬼哭還恐怖幾分。剪雪死命地往玉燕懷裡縮,玉燕整夜撫著她。
天亮的時候,玲瓏看見剪雪的雙眼有些發直,過去和她說話,三四句才答一句。正想要不要多與她說話,外頭的響起鐵鏈聲,幾人都盯著大門的方向,只見黑洞洞的空間像被劃破開一樣,伴隨大門吱呀的響聲,外面的天光刺得人眼都花了,兩個黑影拖著什麼進來,地上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兩個黑影放下手上的「東西」就出門上鎖。
屋裡沉寂的半晌,一位姑姑大膽上前去看那伏在地上的人,伸手翻過來,
「玉燕姑娘,快來瞧瞧,是畫眉!」其他人聞聲都圍上去,地上躺著的果然是畫眉。
她已經不省人事,頭髮散亂著有遮住了半邊臉,身上的衣服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畫眉,畫眉你怎麼樣?」玉燕急切地叫著,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微弱,又伸手到她額頭。
「怕是被用了刑,快,把她抬到那邊去。」幾個人盡量輕著把畫眉抬到那個避風的角落,一位姑姑讓她枕在自己膝上,撥開覆在她面上的頭髮,那半邊臉上滿是紅手印,嘴角下還有一道半干的血痕,玉燕從自己裙下撕出一塊,卷在手裡給她擦臉。
「哎呀!」另一位姑姑驚呼一聲,玲瓏忙過去查看,畫眉半捲起的衣袖下,那雙曾潔白如玉的靈活雙手,手指變得紅腫粗大,有幾根手指還彎曲成可怕的角度,原來長著指甲的地方都變成黑紅的血糊色,再往上看,畫眉的手臂上,也有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血痕。姑姑又掀開她系得鬆垮裙子,只看了一眼,就掩面轉開頭去,膽小的剪雪已經軟倒在牆角,玉燕卻無暇再顧及她。
饒是一直鎮定的玉燕,此刻也忍不住淚水:「畫眉,畫眉你怎樣,你醒醒啊!」兩位姑姑都含淚勸玉燕。
玲瓏心裡泛起深深的哀傷,畫眉被用以這樣嚴重的刑罰,現在她們一時半會兒是絕對出不去的,沒有藥醫治,再拖下去,怕畫眉的生命會有危險。另一方面,這樣的刑罰讓玲瓏感到事情的嚴重性,給畫眉施行的人,根本就不管她死活。
自從被拖進來,畫眉就一直沒醒過,渾身燒得滾燙,只有偶爾碰到傷處疼痛時,她才發出模糊的囈語。經過一天一夜,她們都是蓬頭垢面,中午送飯的時候,還送來了些水,水濁且不多,她們都省著大半餵給畫眉,畫眉卻已是連水喂不下,玉燕用上嘴對嘴喂的法子,才讓她把水吞下去點兒,其餘的都灑在地上,結成冰。外面的雪一直沒停,玲瓏也撕下自己的裙角趴在窗口,接那些飄進來的雪花,化成水給畫眉降溫。
然而這些對畫眉而言,不過杯水車薪。玲瓏往返爬在牆角和窗口間,不知第幾次,天色又漸漸昏暗的時候,畫眉居然醒了!
她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在姑姑膝頭緩緩睜開眼睛。
「畫眉……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怎麼樣啊?」玉燕啞著嗓子問,聲音輕得像外面飄的雪花。
不知畫眉到底有沒有聽到,猛然睜大眼睛,驚坐而起,口裡喊道:「沒有,不是司衣大人!」這一聲,像是從她的脾肺深處喊出的一樣,也用盡了她一身最後的力氣,只這一聲,她的身體倒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剪雪驚叫一聲轉過頭去,玲瓏扶住剪雪,才使她沒暈倒過去。玉燕伏在畫眉尚未失溫的身體上痛哭失聲。
玲瓏不能相信,幾天前還笑著答應央求的宮女剪紙的畫眉,如今怎麼變成這模樣。
此時外面突然傳來暴喝:「吵什麼吵,天都黑了吵什麼,死人了麼!」鐵鏈摩擦的聲音又響起,開門進來幾個太監,其中一個口中叫道:「都吵什!」在畫眉鼻下一探,接著向身後人做了個手勢,幾個太監上前來,拖著畫眉的身體向外走,玉燕還未反應過來,自覺就要追上去,卻被兩位姑姑攔住沒上前。
那些太監還未走,站在門口道:「哪個是玉燕姑娘,請跟我走一趟吧。」說話的太監臉上猶有笑容,彷彿眼前的一切都看不見一般,語氣彷彿只是在請玉燕去喝口茶說句話一樣輕巧。
就是這樣雲淡風輕的一聲,使房子裡所有哭聲戛然止住,玲瓏看見玉燕眼裡閃過一絲恐懼,接著神色一凜,深吸一口氣站起來。
剪雪掙扎起來,撲到玉燕腳下,嘶喊一般:「姐姐,不能去啊,你別去,求你別去!」
玉燕朝剪雪安慰一笑,那笑與她平日的笑比起來,實在算不得好看,接著對兩位管事姑姑福了福聲,道:「勞煩兩位姑姑照顧剪雪和玲瓏,她們兩人年紀還小。」
兩位姑姑點頭,玉燕只留下一個背影。
大門再次被鎖起來,玲瓏代替玉燕抱著發抖的剪雪安撫。有畫眉在前,玉燕的情況實在堪憂。他們動用酷刑,定是想從畫眉嘴裡逼問出什麼,而且還是逼問關於劉氏的事,現在他們又要去逼問玉燕,玉燕最後也會像畫眉一樣麼……玲瓏不敢想像。甚至覺得不僅是玉燕,也許司衣房裡的每一個宮女,都會面臨嚴刑逼供,直到到有人說出他們想要的東西。
畫眉已是如此,跟在劉氏身邊的春雨還有一早出去的攏香,她們都還沒瞧見,她們現在又怎樣了呢?
劉氏有什麼罪狀,玲瓏並不知道,她相信,身在司衣之位的劉氏,不可能沒有些才幹和手段,但是從她進入司衣房以來,接觸到的劉氏並沒有什麼值得嚴刑逼問的罪行,至少玲瓏不知道她有。如果自己被拉出去逼供,那又如何,玲瓏心裡也害怕,但是現在情況已經非常糟糕了,她總不能像剪雪一樣,趴在別人懷裡發抖。
如此到了到了半夜,關在這樣侷促的小牢房裡,吃喝拉撒都在這樣小小的空間裡解決,是相當侷促不堪的,然而她們都沒心思估計這些。
大門再一次被打開,屋子裡四人都是神情緊張地望著門口,生怕玉燕會像畫眉一樣被拖進來,門口站著一個衣服繡著花紋的太監,不是抓他們來的人中的一個,也不是叫走玉燕的人,外面有人拿著火把,他向屋裡掃了一圈,面無表情道:「宮女玲瓏是哪一個?」
玲瓏心口一顫,只覺得渾身血液像這漫天飛雪一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