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潮生對太平郡的分析,讓武令媺聽得心驚肉跳,差點從被子裡蹦出來。她再沒有常識,也知道自己這食邑就是燙手山芋。不但吃不了,還大有可能要燙傷甚至燙死自己。暴……病而死,太子的死因聽起來真是讓人滲得慌!
幸好燈光太暗,李潮生又確實眼神不濟,兼且憂心忡忡。否則他一定會發現自家公主此時眼裡閃爍著與年紀絕不相符的深沉光芒。
他歎了口氣說:「這些話您可能還聽不大懂,只要記得太平郡不是好食邑就行了。您此時歲數太小,冒冒然去辭拒不免惹人生疑。等您進了學長了見識,過兩年尋個機會向皇上說明心意才順理成章。幸好泰王妃產下金鱗紫微嬰兒,吸引了大多數人注意。否則啊,您可不得安生囉。」
武令媺心有慼慼,不禁連連點頭。話說完了,她懷著一顆翻翻轉轉的忐忑不安心,胡思亂想了好久才慢慢睡過去。
瞧著武令媺微皺著眉的不安睡相,李潮生黯然心想:「殿下,皇帝瞧著是心疼您才給您無上尊榮,實際上卻把您當成了釣餌去引誘不安份的魚兒。奴婢日後不在了,您一定要加倍警醒哪。」
李潮生此人,不通文章,不懂武功。他從六歲淨身入宮到身死之日,在宮中待了六十年整,歷經大周朝三代皇帝。神奇的是,他從進宮起到玉松公主被正名之前,都是最低等級的太監,從來沒有晉陞過一次。
那些和李潮生同年入宮的太監、比他晚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進宮的太監,基本上都死光光了。那些人卑賤過、榮耀過,但只怕從來沒有過過安樂寧靜的日子。
李潮生不同。他雖然兩餐不繼、窮困潦倒且時常受人欺負,十數次在鬼門關前打轉,但他還是頑強地在皇宮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掙扎了六十年。他不僅是宮中資歷最深的老太監,也是年紀最大的人,最明白如何才能活得平安喜樂的人。他不與人爭,就是保全了自己。
這漫長艱辛卻又安靜寧好的六十年宮中閱歷,就是李潮生最寶貴的財富。他將這財富濃縮成一番言語,在他即將身死之前告訴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小公主。
當年趙選侍於大雪漫天之時對李潮生施以一衣一飯一藥之恩,卻成就了玉松公主輝煌燦爛的一生。李潮生這些話對武令媺有多大助益,只有她自己明白。
翌日,陽光透過紗帳射入武令媺眼中。她撩開帳簾,探頭下望。切,昨晚潮生公公上課時神秘消失的宮女又神秘出現了。此人正倒在床踏上睡得死沉死沉,鼻子裡還吹出兩個小泡泡。
潮生公公能在宮裡平安無事地過了這麼多年,肯定有些自保手段。武令媺這樣想著,趴在床沿上研究宮女的睡相,幾乎可以確定這倒霉孩子是著什麼道了。
清了清嗓子,推了那宮女兩把,武令媺努力做出威嚴樣子來說:「孤要起床了。」她說了兩遍,這宮女才清醒過來,嚇得趕緊趴在地上磕頭不止。她趕緊讓人起身忙去。
昨天晚上,林貴妃指了幾個宮女太監來服侍武令媺。她睡覺時,房裡只留一人隨時聽用,廊外再有小太監值夜。今天一醒來,那些宮女太監便都過來聽用。宮女們打點洗漱,太監們灑掃庭院,且去林貴妃的小廚房取早膳。
武令媺在被服侍之時,正大光明用好奇目光打量這座宮室。想著以後要在這樣冰冷又華美的地方度過不知多少年,她心性再強也不免產生幾分彷徨。難道以後就坐吃睡等死了?那不是太無聊?
家人的音容笑貌忽然閃現在腦海,武令媺發了好久的呆才強忍悲傷依依不捨抹去這些美好回憶。沉溺於過去無濟於未來,哪怕這世間只她一人孤獨長行,她也必須挺起胸膛、腳步堅定。
遠遠一聲呦喝——林貴妃到,打斷了武令媺的感傷。只見宮女太監們放下手頭的活計呼啦啦跪了一地。李潮生飛快搶步到了門邊,一揚拂塵,老邁蒼蒼地大聲嘶喊:「啟稟公主殿下,貴妃娘娘駕到,是否請娘娘進來?」他跪倒向林貴妃顫微微行禮,但是毫不客氣地橫阻在了門口。
林貴妃知道這老太監如今也可算是宮中紅人,很客氣地虛扶了一把,和聲道:「李公公免禮。」她身後的丁忠喜極有眼力,趕緊上前把慢吞吞起身的李潮生給攙住。
「謝娘娘恩典。」李潮生的規距絲毫不亂,直等到裡面不知是誰說了公主殿下有請,他才一晃拂塵向旁邊讓開,躬身請林貴妃入內,「公主有請,娘娘請進。」
林貴妃著意看了李潮生兩眼。如她這樣位份極高又育有多位皇子的妃子,就算是和她不對付的妃嬪所生皇子公主,也不會做足了規矩把她攔在門外。皇子公主確實尊貴,玉松公主如今更是貴中之貴,但規矩也要看合不合時宜去嚴守。
當年,敦莊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東昌蘭真公主出閣前派頭十足。而那時的林貴妃還是林妃,皇后還不是先敦莊皇后,太子也還不是先孝仁太子。而如今蘭真公主回京於宮中偶住,很多規矩都不再講究了。
李潮生當然要替武令媺長臉。他深知,在宮中,臉面是別人給的,但更是自己給的。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的身份擺在貴重處,又怎麼能讓別人高看?
林貴妃心裡真的想的什麼無人知曉,她臉上卻是掛著喜氣快步進了洗月堂。那邊兒武令媺坐在梳妝台前,正老老實實地等著宮女給自己梳小辮。銅鏡模模糊糊的,她睜大眼睛想把自己的面孔看清楚。
「本宮親自給公主梳妝,你們去把公主見客的衣裳取出來讓本宮瞧瞧,今兒延貴宮的門檻要被人踩下去呢。」林貴妃笑盈盈地走過來,拿起玉梳給武令媺梳頭。
表面工作是一定要做的,雖然林貴妃沒有如昨天那樣給自己行禮,但武令媺還是打算從凳子上跳下地給她問聲好,不過她被林貴妃牢牢按住了。
聽見貴妃娘娘一點也不見外地說著親熱話,武令媺心裡直嗝應,但還得甜甜美美地道謝說不敢讓貴妃娘娘親自動手梳妝。
「陛下既然將公主托付給本宮,本宮就得把公主當成親生孩兒照料。當娘的給女兒梳個頭有什麼好客氣的?」可惜啊,林貴妃從來都是由人家服侍著梳頭的,她的手藝還真不咋的,幾次把武令媺扯得頭皮發疼。
左右是小孩子,武令媺仗著年紀小,也沒有隱忍,林貴妃扯痛了她,她就低一聲高一聲地叫喚。兩三次下來,林貴妃瞥見李潮生那張皺紋遍佈的老臉都快成鍋底黑了,終於藉著看衣裳的由頭放了手。
——哼,在本宮面前講規矩,本宮有的是辦法讓這小丫頭吃苦頭。要是識相,就給本宮老實待著,什麼也看不見什麼聽不著。這才是活命之道!
皇宮是個能讓孩子飛速成長的地方,也許不過一兩個月,公主就會大變樣。如果不在一開始就拿捏住,以後再想控制肯定要費更大勁。所以這個下馬威,林貴妃一定會給。
東挑西揀看完了衣裳,林貴妃又就洗月堂諸事多有安排。武令媺見潮生公公一副不聞不問模樣,自己也沒有吭聲。雖然已經打算擺脫林貴妃,但她也沒想得罪人,小事忍忍不要緊。總算是梳好了頭,她坐到桌邊揉著肚皮準備吃早飯。
見公主這般乖巧,那個老太監也似乎知了進退,林貴妃這才滿意。她拍拍巴掌,從洗月堂的正殿外面魚貫而入數人,面對武令媺一字排開垂首跪在地上。
「昨日天色已晚,本宮來不及挑選合適的奴婢給公主用,只讓宮裡的奴婢先服侍著。」林貴妃笑容滿面地指了指地上跪著的宮人說,「這些都是本宮宮裡服侍的老人兒,向來精明能幹,以後就送給公主使喚。」
「按例,公主身邊要有總管太監一人,掌事宮女一人。采藍是本宮身邊的一等大宮女,勤謹本份,本宮就送給公主做掌事宮女。」林貴妃摸了摸武令媺的頭髮,笑盈盈地問,「公主意下如何?」
地上跪在最東邊的一名著淺藍色宮裙的宮女,立刻向武令媺叩首:「奴婢采藍拜見公主殿下,奴婢定然……」
「啟稟公主,奴婢有話要說。」李潮生打斷采藍的話,向武令媺恭敬地彎下腰去。林貴妃眼神微冷,這個老太監要鬧什麼妖娥子?
「潮生公公免禮,有話就說吧。」武令媺當然不想收下林貴妃安排的人,這不明擺著藉機在自己身邊安插人手嗎?潮生公公要說話,十有**是為了這事兒。
「啟稟公主殿下,按宮規,正一品雙封號郡公主身旁總管太監為正七品,掌事宮女也為正七品。從一品貴妃掌事宮女為從七品,一等大宮女無品。」李潮生佝僂著身體,慢條斯理地說,「延貴宮的掌事宮女給公主充任掌事宮女都不夠格,一等大宮女更不必說了。尊卑分明、品級有別是宮中至理。不過奴婢想,貴妃娘娘全然出自一片關愛之心才會做出這等不當之事,還請公主殿下不要記較娘娘一時失了分寸。」
說這話時,李潮生眼皮下搭,老眼直視地面,神態再恭敬不過。武令媺睜著水汪汪的桃花眼,瞧瞧李潮生,又看看臉色暗沉的林貴妃,真想高舉拳頭大喊出聲——潮生公公威武!威武!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