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宇邕一向堅毅,卻在此時流出了淚。他當然知道大哥這些年的苦楚,大嫂死後,大哥就已經失了生氣,只是因為不想父皇打下的江山拱手讓他人,才一直苦苦支撐著,如今要去了,心底怕還是歡欣的吧!
「邕,你去吧,準備登基事宜,大哥也只有這一天兩天的命了,在這時候,切莫出了什麼岔子。也,讓我自己面對這死亡吧,如此狼狽的模樣,我也不想讓你們看見。」宇毓強笑著道,揮手示意他離去。
宇邕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便離開了。
大哥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和五弟,他要向大哥證明,就算只有自己,他也能做好很多事,起碼,不必讓大哥再擔心了。
宇邕離去了,殿內就只剩躺在龍床上的宇毓。明黃的燭光溢滿整間寢殿,帶著溫暖的光源。腹中的疼痛散去,神智似乎也亂成了一團漿糊,迷濛懵懂,漸漸失去了意識。
他像是做了一個夢,一個非常混亂的夢。
時而夢到顏兒與他初識的情景,時而又是她過世時自己的傷心和絕望,還有她對自己的體貼入微細心照顧,那樣一個溫婉賢淑德才兼備的女子,就因為宇護……而去世了。
他就是那一刻開始恨宇護,開始反駁宇護的決定,想要自己掌權,想要替顏兒報仇,可是——
他又看見了另一個身影。小小的身子還不到胸前那麼高,一雙妖媚的狐狸眼總喜歡微挑著看人,帶起別樣的魅惑。
她是宇護的養女,雖然是自己從洛陽帶回來的,但不可否認她也很喜歡那個寵溺著她的爹爹。
只因為這個,他心底的仇恨突然就淡了。那個孩子,究竟是有多大的魔力呢?足以讓每一個接近她的人都不自覺的被吸引。她渾身都是掩不去的高貴與魅惑,一看就知長大後必定不平凡。
一直到顏兒去世,他才真正開始在意起那個溫暖得讓人心疼的孩子。
還記得,有次他喝醉了,嘴裡不停的呢喃著顏兒的名字。就是她,怯生生的站在門口看他,還是走近來,靠進了他懷裡。一雙手覆在他眼眸上,傳來的是淡淡的溫暖。
「毓哥哥,你想哭就哭吧,沒人會看到的。」她如是說,糯軟的聲音似乎能撫慰人心。
然後,他哭了。
是了,他是九五至尊,他便一定要什麼都不在乎,甚至連結髮妻子去世,都不能哭。只因為帝王是不能有眼淚的,眼淚是懦弱的表現,而一個懦弱的君王,成不了大器。
就是那一句話,擊垮了他的心房,讓他泣不成聲,淚水濕潤了她小小的雙手。
從那以後,他才是真正在意起這個孩子。那雙好看的狐狸眼,似乎還睿智得能看透人心。她懂他的累,他的苦楚,他的難過,懂他的一切情緒,這種默契讓他心安,似乎也習慣了有人一直在身旁陪伴著,直到——
那次刺殺,當他得知她遇刺,幾乎是整顆心都揪了起來,深刻的感受到了疼。然後便是瘋了一樣的命人一定要治好她,那時他才知道,原來習慣清冷的自己也會有那麼瘋狂的一面,原來這個孩子在他心裡已經有了那麼重的份量。
再到他以為她恢復記憶,決定放她回洛陽。聽著她沉默之後的回答,誰知道他心裡有多難受有多不捨,卻還要強忍著。
看到她留給自己的那封信,百感交集便是如此了吧。那具身體裡換了一個靈魂,他想嗤之以鼻,卻發現自己是深信不疑。雖然性格的確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尤其是後來的她還更加冷靜沉著,但確確實實,是換了一個思想,換了一個靈魂。
那樣神鬼莫測的東西他一向是不信的,卻發現在她身上又是個例外。
他還是覺得那是同一個人,他還是在意著她,或許他根本就沒有覺得有什麼變化。在她剛剛離開時,很不習慣。累了沒有人能訴說,只有批不完的公,只有冷淡的龍涎香,只有畏懼他的內侍與宮女。
死了,或許就不一樣了,這次,他真的要離開了,去找顏兒,自己的妻子。
朦朧中,他似乎看到一身素衣的獨孤顏正站在不遠處,笑著朝他伸手。
顏兒來接自己了。他慢步的走過去,卻聽到了嚶嚶的啜泣,回頭一看,翎兒正在他身後,大大的狐狸眼噙滿了眼淚,正淚眼汪汪的看著他。
「翎兒。」他伸手將嬌小的身子抱在懷裡,似乎以前摟住她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不捨的感覺一下就湧了上來。
她去洛陽,與自己是生離,日後說不定還有再見的時刻。這一次,卻真的是訣別了,此生在無法得見。
良久。
他還是鬆開了她,慢慢的向後退,牽住了獨孤顏的手,身形逐漸變淡,遠去。
身後似乎還隱隱傳來哭泣聲,他臉上也落下了根本不存在的淚。
翎兒,對不起,毓哥哥要負約了,下次你來長安,我無法再去接你了。
翎兒,你要好好活著,好好照顧自己。
翎兒,記得,我愛過你。
……
不知從哪敲起了喪鐘,北周明帝,於武成二年四月二十日凌晨,歿了。
舉國皆悲,宇毓,實實在在的是一個好皇帝,愛民如子。
宇邕跪在延壽殿的床榻邊,面容呆滯,而他身後的一眾內侍宮女也是無可奈何的看著這位即將登基的新皇。只因他攔著所有人,不許任何人接近宇毓的遺體。
還沒有僵硬的屍體渾身的膚色都是病態的蒼白,卻帶著滿足的笑意,眸子安然的輕閉著,臉上清晰可見兩道淚痕。
還有他垂在床榻邊的手,緊緊的握著一個香囊,明黃色的布料上用銀線繡著栩栩如生的蓮花。
宇邕認得,這是翎兒送給大哥的生辰禮物。
「毓哥哥秉性猶如清冷的白蓮,生在人間卻不帶一絲煙塵氣,這香囊是翎兒親手繡的,裡面裝的是晾乾的蓮花花瓣,毓哥哥總是熏龍涎香,對身體並不好的。」
大哥也十分的喜愛這個香囊,可是言猶在耳,人已經不在了。翎兒去了齊國,大哥逝世。
「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待大哥……」宇邕是何等心智,看到這個被緊緊握著的香囊,自然是理解了他的心事,當下便忍不住紅了眼眶。
大哥愛了兩個人,一個死別,一個生離。
——
洛丹翎突然從床榻上坐起,此時才黎明,天還沒亮,天空依舊是深藍的顏色,心口傳來的一陣陣的疼痛提醒著她剛才做的那個夢。
「飄零!」她突然瘋了一樣的大聲喚道,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一身白衫的飄零便推門走了進來。
「怎麼了?」飄零有些疑慮的走到床邊,看著坐起的洛丹翎,問道。
洛丹翎一把抓住了他寬長的衣袖,「是四月十幾了?」
「今天是四月二十——」飄零愣了愣,隨即答道。
「二十了……」洛丹翎呢喃著,眼淚突然便控制不住的掉了下來,一滴接一滴從臉頰滑下,二十了,是毓哥哥……出事了。
「飄零,我求求你去幫我查,查北周近期發生了什麼事,我求你了。」洛丹翎哭喊著說道,心口的疼痛一陣強過一陣,讓她別樣的心慌。
飄零看了她一眼,眸光複雜。抬手掠過她的臉,微涼的指尖拭去淚痕,「別哭了,我去幫你查,你再休息一會兒,一有消息了我就來告訴你。」
洛丹翎點了點頭,這才鬆開了他的袖口,又躺了下去,大大的眼睛空洞無神,呆愣的望著鮫綃帳的帳頂。
飄零不忍的別過頭,身形一閃,門已經合上,人已遠去。
眼角又滑下兩行淚,本來墨黑的眼珠卻帶了一抹瀲灩的妖紅光芒。
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