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回頭,他早喝光了酒,似乎還是意猶未盡,偷來的和搶來的,通常都會好喝些,這才是亙古不變的真理。而我也不會用正眼瞧他。
我將一雙目光從他臉上移開,瞥了瞥空空的酒壺。隔壁飄來輕快的歡笑聲。我注意聽了裡面竟然也有新冰公子的笑聲。他們還真是這麼快就已經是沆瀣一氣了。
聽得太久,就從一點點好奇變成了想要一探究竟。可是能聽到的談話裡面竟然全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抬眸面前那人,似乎是在觀看窗外。媛姐姐的笑聲怎麼聽起來有些蝕骨破心的意味,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就是這麼的讓人無法一語道破。向來是似是而非,不過一段苦心的癡纏。也許會在何時經一夕風雨看透,只是那一夕卻注定來得太晚。
那雙眼轉了過來,穿透世俗的銳利卻轉笑。
「夫人說到底是什麼才能讓人看透。真正的看透。」
「如果是一個睿智的人,什麼都能讓他看透。」我自覺我的這個回答可算作是天衣無縫。
「是傷痛?蝕心的痛。」他說這句話時穿透的目光反倒有些收斂,將一些東西無限般地收斂進去。人變得平淡,就像雨後的新空,明明爽朗但卻平淡。
「也許是吧。」我懷疑他這是要給媛姐姐製造傷痛的意味。想過之後也是第一次敬佩自己有如此的想像能力,也許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而他只不過是與我英雄所見略同。
只是。我在懷疑,他如何能做到對自己最親的姐姐的蝕骨傷痛而不造成最根本的傷害。要知道要想有切膚之痛就必須要切膚。
他突然間拉我起來。我脫口而出,「去切膚?對了你是有了辦法。」
他想了想,「辦法?還沒有。這種兒女情長的事情,怎麼應該由我來操心。」
這人真當讓人人切齒,剛才裝得那般深情楚楚的樣子,原來只是我自己會錯意。「可是我們這是要去幹什麼?」
「當然是要擠進那間屋子。勞那位其實也很不容易的新冰公子再不容易一次點些菜來給我們吃。」他竟然說得天經地義。
那麼小的屋子,還有他為什麼不自己點菜。
這些他一定是早就想到了,所以,他不緊不慢地說,「屋子小可以擠一擠。還有要不就換這間,但我還是覺得他們那間有些意思。要不他們怎麼都呆得那樂呵呢。至於這世上從來世事難料定,所以我並沒有帶錢出來。」
他想白吃白喝還這麼的理直氣壯。
無奈,他將我拉得太緊,所以只能陪著他一道去丟臉。
我們進去,反而是新冰沒有半分詫異。而且在他的輕輕說和下,媛姐姐也同意給我們讓地方,擠一擠還真是擠得下。人生的種種都是值得拿來享受的。包括現在的擠一擠,那種很天然很親切的感覺,彷彿帝王家說的民族大融合。
於是,飯菜的味道也就不一樣起來了。
很多東西都會貼心。包括文人手中的文字;將軍手中的兵刃;可是我現在覺得,這頓飯真的是很貼心。我盯住一塊翠色生動映襯下略顯得有些肥碩的蘑菇,剛剛想伸過魔爪時,它居然不翼而飛了。未免要抬頭看一眼始作俑者。而那塊蘑菇竟還姿容秀麗地服貼在他口邊,仍在招搖並未真的入口。勉為其難地對他笑笑,是為了能夠在失去一塊蘑菇後得到華麗的轉身。尤其是我這種人,得到某物很多年後才知道那基本上都是一個太傻太傻的錯誤的人。也許這一塊蘑菇它注定不是我的菜。在心中冷笑。
偏偏卻能聽到他咂唇的聲音,這人不是向來貴族門庭的教養嗎,如今卻是這般的樣子。為了氣我,他當真是出盡了八寶,但是這桌子上有人眉風眼劍的,當然聽得到的人幾乎只有我一個。
不去看他便罷。由來讓他咂嘴,咂得唇爛。
我轉過目光去瞧媛姐姐,有些微醉卻仍然光艷動人。光艷之後又有一些心驚,那是因為明亮的哀傷嗎,我不禁要在心下歎息,那些心結不知道還要將她纏繞多久,可是我已經不想知道,就讓那種憂傷停在某一處,有一天終會走遠,卻不要來到記憶之中。就像是夢。將悲傷虛幻多好。
目光在她與新冰公子之間劃開一道淡淡的虛線,不知道為什麼,我能感覺得到新冰公子對媛姐姐以及清影從骨子裡的冷漠,明明是有說有笑的背景,但一切又會是如此的疏離,就像是畫面一直是在遠去的。樓下的某處應該是有人在跳胡旋舞,那種靈動的音樂讓人想得到飛轉的裙裾。那些聲音從大家說話的縫隙裡時不時地鑽進來,構成斷斷續續的音色,倒是一直讓人記得那女子必定是在旋轉,擺衣如火。
目光偏倚,一簇笑靨入目,是清影,這女子笑時與平常人不同,帶著一股低緩的柔媚,卻並不張揚,如水流注,回首通源,她的確是恰到好處的笑,讓人覺得清香。她在瞧束冠鮮衣的新冰公子時目光又會低徊著更淡的柔媚,此時正淺著身子在向新冰公子杯中注酒。
瞧到她許多的事情都會因之湮滅。因為她的容色餘韻深長,會讓人不知不覺想到很多。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袖手了半天,半動一筷。
提醒的人也不是別人而是暉琢。不可一世的公子,舉筷,揚頭,目露詫異,「夫人因何對著清影姑娘發呆。」調笑之意在眉目之間若隱若現。
我接過他愈發饒有興致的目光,低頭,嗯了一聲似在思考,不過到了嘴邊的話卻誠然不能盡興,那便是我愛看,干卿何事。重新措詞,「自是清影姑娘好看,我才看的。」
「原來是好奇心作祟。」他恍然大悟的樣子。裝得太像,讓人誤以為他說的是實情。他這樣的人何嘗有一句真話,你若是歷數他的罪狀,他大抵還要說是兵不厭詐。騙人就當是家常便飯,而我就是那飯,是家常裡最要歸他騙的。
我真是懶得理他。要是不看清影就只能看面前的菜碗,這些盤盤碗碗質地不錯,應該出自上乘的窯口。仔細看遍它的花紋並不是並不繁複的纏枝蓮紋,交錯相纏,有一些牽扯不清的意味,轉而又覺得好笑,明明是好看的富貴意味竟然被我從中看出了牽扯,正在低頭偷笑,抬眸時發現正在看向我的不只是暉琢還有新冰。
看著他,他向我禮節性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很自然地移開了目光,就像是行色匆匆的一個碰面。可是那眼光明明已經掠過,就像是從不羈留的風,它就只是拂面而過,卻讓人覺得在這因為人多而顯得狹窄的空間裡,到處都曾經留下過這樣的目光。
不單是我覺得新冰公子有時候的眼光怪異。就連暉琢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雖然是那樣平常的眸光,可是我總是分外地能感覺到一些什麼。
而此時,清影已經將一杯薄酒遞到了媛姐姐面前。並對這位不速之客表達了最高的敬意,淺淺的話語算作是序言嗎,這樣的女子連說話的聲音也可以有神蘊,達到那種不用見到她的真人,亦知道她必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美女且有可能也是才女。
屋子剩餘的幾個人一齊有感於這個美妙的聲音,一起看向她。
專注完全是沒有來由的專注。媛姐姐專注地看著清影,就只笑容顯得有些微妙。但是那杯酒她還是拿來喝,我沒想到有時候,媛姐姐也會勉強自己,轉了一個彎才想到,這些事情還是她自己鬧出來的,她那就是自找的。有心結的女人真的是可怕的強大。媛姐姐此時臉上的表情比清影還要無辜,所以說色相這東西都是拿來騙人的。
其餘的目光或多或少的移開,也還只有我,繼續看向她們,眼睛分明已經有點不夠用了。都是絕世的美女,又各有各讓人叫絕的地方,我只這一雙眼如何能看得過來呢。
倒是清影若無其事的自笑了笑。就著這些眼光下飯,我真是吃了不少。雖然一再被那個暉琢先下手為強,但我開始使用飛天的筷子術就是漫無目的,不再讓他一眼瞧破,可是他應招的辦法真是讓人叫絕,他不再跟風,也就是說,他很自在地先將某些早已經入我法眼的東西給夾了去。這人的口味竟然同我的一模一樣。
我的笑容已經和怒氣什麼的有些曖昧了,我到底還是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讓他白白感覺到了勝利的可喜。
我瞪著他,直到眼睛有些發酸。轉眼之時幾乎瞧見他破笑時的光圈在眼前閃過。他可能也憋得挺辛苦的,我若早就知道當然要讓他憋出內傷的。可是有些事,早知道又如何。
清影又喚媛姐姐,「姐姐嘗嘗這道菜,我曾經慕它的名字學做了好久。沒想到這家風雅樓竟然讓它挑牌。」
「哦,這是他們的招牌菜,好像是叫做晚余新日。」媛姐姐也笑,各種微生物可以浮出水面,因為這個笑容真的是五光十色。
清影繼續下筷,將那翠菜挑起細細看了,才說,「果然是各有各的味道,好像入料大抵差不多,但是要說起來味道就是渾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