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勉力鎮定。
只因,沒想到,那個混球宇文承祉竟然出現在自己的屋子裡。想起他之前的所作所為。真是夠讓人無語問蒼天上百回的了。
窗外夜色更濃,萬丈紅塵,萬丈輕勻過黑色輕緩。茫茫裡一片隱藏的神秘。
宇文承祉的身影一直過來,只是腳步緩慢。帶過的身風,使燭火明滅了一下,轉瞬如豆的光亮,已經被他遮在身後。
我瞧了一會兒他整個人在燈影之前覆蓋下來的陰影。心裡不是滋味,隱隱的歎了一口氣。
似乎有些恍惚然,彷彿覺得這是一個夢。我向夢境中伸出手,想要試探一下,那個床欄是否是真的。
還沒有真實觸到什麼。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
我沒有抗爭。心裡卻在洩氣。這竟不是一個夢。
我試過他的力氣,現在我的臉還腫著呢。
我好的時候,都不是他的對手,現在一身是傷。一切都是徒勞。就只有捨身處於被動。
臉上傷得很重,看來他打我那一下是盡了全力。只是下水後,渾身上下都跟著一起發生水腫,還是很厲害的水腫,我整個人都粗了一圈,慘兮兮的,誰也沒有個別地看出來,我臉上另有一處挨過打的痕跡。老天爺這一次明顯是偏向著他的,估計我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
我覺得很是鬱悶,又歎了一口氣。低頭不語。
他握住我的手腕的握姿,星星點點的換力,又改成了三指控脈,眉頭擰結,那定定的一副樣子,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我想了想。覺得真是沒有必要想得太多,他大約是在給我診脈。不過一切並非出於關愛。
我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兩手一攤,隨便他。雖然剛剛死過一次,但是何妨又要重來一遍。
於他而言,這是聰明的選擇,他是在看我,到底能不能死得了,若是還活得很好,就要讓我永遠閉嘴。我又讓他不放心了。我似乎還應該有點過意不去呢。
不過,是對我自己過意不去。為什麼要給他救上來,又遭了那麼些難受的罪。
他盯著我,目中轉過水澤。又漸漸涸去,沉默良久,鬆開了我的手。
這個放鬆,很是舒服。我拿回自己的手。將雙手淺交在一起,這樣才舒服。
我沒有看他的目光。覺得他是什麼樣的心思,對我都已經不再重要。佛說萬法唯心,世事果真如此。一切都不在於他如何想,是自己要如何的想。生死皆可用於開心。
我現在的想法,那就是沒有想法。一切只是聽天由命。
這話說得太是冠冕堂皇,不是我真的要這麼乖順地聽從老天爺的一切是非安排。只是我抗爭過後,一切非但沒有好轉,還一再向著更糟的方向去了。我怕了。我累了。我想要歇一歇了。
我並沒有抬頭,對著地上將我籠罩的巨大陰影說,「你給我個痛快吧。你不累,我累了。我身體不太好,咳咳……」喝了太多的水。很是傷肺,最近一直有點咳。還時常上氣不接下氣。
等我咳完了。
他還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我終是忍不住好奇,從那個陰影中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陰睛不定,往復湧轉著什麼情緒,似浪潮狂捲,氣宇翻天。
我也懶得猜,我連怎麼得罪的他和他二叔都不知道。就更不知道他的心意了。總之,仇恨這東西,總是讓人不痛快,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將只是停留在好奇的層面上。我只是好奇,他一直耿耿於懷,潛留劫念的往事裡面,到底藏了怎麼樣的故事、如何的恩恩怨怨。這樣放不開,離不去。
大概是我剛剛喝了些安神的藥的原因,又有些撐不住困意了,後來,我覺得,他離我似近似遠,漂浮不定,而且我就要睡著了。無論如何威逼自己也不能提起精神來。
這個時候還能從容睡去,我只能說,皇家的安神藥那真是神效。我摸了摸眼皮,手都已經抬不起來。
朦朧中,似乎聽到一個人在說話。那聲音,就像沙漠上會嗚咽的風聲,狂嘯裡含哀,他說的是,「珂兒,我一定不會讓你去和親,你知道,邊地有多辛苦。你以為,李世民會幫你,可這一切都是他提出來的,只因你若是不能嫁給他,他寧可讓你嫁給頡利,也不會讓你嫁給李建成。你怎麼一直這樣糊塗。你還是太小了,許多事你就一直都不清楚。又永遠不肯相信我。」
這聲音如魅語,反反覆覆糾纏不散,似乎說了好多遍、好多遍,但我不太愛聽,即使是在夢裡,也不愛聽。
因為,這些話讓這個夢,又重新回到了過去一段時光當中,在那段時光裡,我自然而然,無可擰轉地想起了李世民。那是我們回長安的路上,天很藍,上面有朵朵的白雲在飄,並不是白雲蒼狗,那雲一直就是那樣的。我們一起在青油油的馳道上縱馬。有風拂過耳畔,這感覺這樣真實,好像一切都已經重新回過。讓我珍惜得想要流淚。
我騎的那匹雪白的小母馬,一點也不輸給李世民的夜勤。可是,夜雪它重色輕友,它一直不肯超過夜勤,它只想跟在它身後,無論它要到哪裡去。所以,我根本不可能賽得過李世民。有風吹過時,我為著這個懊惱。覺得這個事,就是自己一心一意想要達成的一世心願。
不過,我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好辦法,那就是,要給夜雪介紹一匹新馬認識。再不行,就介紹好些戰馬來給它認識。
然後,還沒等我真的去什麼地方牽來那些馬,李世民就來了,他要帶我到外面轉轉。這個夢境有點亂,一切都轉換得突兀,但是我一直認真地做下去。
我高興極了,沒想到,我們是去見一個漂亮得像神仙的和尚,我們被請進一個寺院裡,吃那些吃好的齋飯。齋飯雖是素食但卻做得精緻,頗惹人食慾,我吃得特別飽,那時還在想做和尚也沒有什麼不好。
夢境悠長裡,似乎一直飄有飯香,不和諧的聲音也早已被忘記。我就只願意做夢。
直到,眼中有朦朦的光線透進。我以為是天亮了,抖了抖眼皮,緩緩睜開眼想要看一看。
結果,看到令人髮指的一幕。宇文承祉一手拿著一柄利刃,一手執著燭台就站在我旁邊。與此等鋒利不相襯的,是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竟然溫柔得像是吹在天上的楊花柳絮,一直溫照在我臉上。我移開目光,想要瞧一瞧到底發生了什麼,然後我的目光瞥到了地上,有一群奇怪的東西。
最後狠狠拽住我的目光的,是一地的斷髮凌亂。
我目光盯住它們久久不曾挪動。
之後,目光又急急地寸寸視過繚亂青絲,猛然覺察出發生了什麼。手指顫抖地撫到了自己的頭髮。一直撫至耳邊才觸到柔軟如藻的頭髮,而頸上已經是一片清涼,心中升起明鏡,宇文承祉他果然不出我所料的不肯罷休,卻也出乎我所料的這樣狠毒。這一地的頭髮都是我的。他竟然自作主張為我斷了發。
這兩天,我讓他折騰得也夠了,再也不打算隱忍。因為他只會得寸進尺。我張開嘴,動用一夜修整得來的力氣打算喊一聲救命。而與此同時,他已經躍窗而出,像一片過而不留的雲,消失在眼前,如同從未來過。
對著銅盆水中央,髮式太過出奇的自己,一瞬間有點不敢認,下一瞬悲哀,但是到了最後,我就覺悟了。素來不曾梳過,也不曾見別人有梳過的這個髮式,也不是不好,左右對光瞥瞥。兀自覺得有點熟悉,就像是某個經年累月裡,就是這款古怪的髮式自己也是梳過的。
最後,我的反應,終於昇華到了務必求新上,這個其實也不錯。然後,回過頭來嘻嘻笑了笑。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還挺開心的,找到了這種奇怪的違合感後,我頓時就有「萬松嶺上一間屋,老僧半間雲半間」的感覺了,大抵就是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餘光中,有一物多了出來。
我很吃驚,翻出情感去看,乃是去而復返的宇文承祉。
我不明白,他又回來幹什麼。
但不管他回來是做什麼的,他也不是來後悔的。因,這頭髮短時期也長不上了,實在是一個不可扭轉之錯。即便他向我來道歉,也是無用。
我只用了一眼驚奇,接下來也就只是平視。
他只管目瞪口呆地瞧著我。我臉上還是剛剛那副已經歡天喜地的模樣。他愣了有一會兒的功夫。我正上下左右將他打量得疑惑,覺得他這目瞪口呆的模樣,確實應該好好看看,這呆得也太細緻了。並不是一個走過場的形容。很切實際。
我看了他半天,覺得自己不如他這樣沉默是金,很真誠地對他說,「這樣很好,謝謝。」
宇文承祉似乎是覺出了我不是口是心非,於是更加奇怪地飽含探究地看著我。
他目光中的疑惑,猶在加深,彷彿將此生能用來疑惑的情緒,都傾情注入在這一瞬。
我一個做他長輩的,不願意佔他這麼多便宜,所以,才同他直說了感想,不過,他好像並不能體察我真心。因為,他到底十分的不瞭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