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真正的睛柔仍是不看我一眼,我心中真實知道,她那是對我懶得側目,全是悲憤使然。不過,她這次肯表現得這麼高傲、穩重,我很歡喜。否則早已經是手起劍落,送我去什麼黃泉碧落。我雖脫了繩子,只因向身上的傷口萬分不敢牽扯,惹出那般動心動肝的劇痛來,便仍是一動不動。卻著實不能理解,她為什麼也是一動不動地靜立。不對我說一句話,這麼高深莫測。讓人覺得生死難卜。
及至於她猛然一轉身,帶得週遭物什一應劇烈搖動,我的心,這次動作很快,一瞬趕來了嗓子眼,但她只是轉個身,仍走回到那霧景裡面去,又在那霧與實的交界處,停了一停,終而消失得完全,不再理我。
她既然走得遠了,想著被馬上去死就不切實際,我開始活動筋骨,用乾巴巴的舌頭舔了舔唇,又仔細揉了揉被繩子勒出的紅痕,一觸到那些淤痕,我又疼得呲牙咧嘴。
我鬧不明白,她這個樣子是要做什麼呢,放了我?殺了我?隔著若朦若幻的霧,我愁眉苦臉地瞧著她,但她只是一直喝自己的酒,後來,我忽然就有點兒坦然了,覺得,喝吧,喝吧,一會兒等你喝醉了,我就自由了。
可是我只稍稍動了動,身上就又抽抽地疼起來。我吸著氣,咬著牙,才挪動了一小下,空空的石洞中,陡然響起極清亮又妖嬈的聲音,悠蕩千石層巖,折回來好些重重疊疊的震動來,最後合成一個悶悶的響聲。我想她偶爾正常說話時,聲音是這麼的嫵媚多嬌,再凝神細聽時,她說的是。「殿下,你終於來了,你瞧,你要是再不來,我就要殺了她。她這麼美,那是白白的做了劍下鬼,可是多讓人心疼。」
我的汗毛一起悚了悚。可我不知道,她這是在和誰說話。還想著,她不是瘋了吧。不過,我找來找去的目光卻慢慢定了下來。石洞的空茫之遠處,慢慢走出來一個人影,我不由得緊了緊眉目。因為這個人給霧氣什麼的勾勒出來的隱隱身形。有一點眼熟,可我還是並不能利索地想起他是誰。那人並沒有答話,而是快步向我走來。
山洞之中回聲格外突出,我聽得他腳步聲「咚咚」的急切。
我瞄了一眼不斷被縮近的距離,察覺到危險。就幹著一條舌頭,很費勁地向山角里避了避。他停在我面前,並蹲下身來。腰間的玉珮撞在我手上,有一絲溫溫的觸感。
我在亂篷篷的頭髮之間,看到他是個輕裘緩帶的貴公子模樣。再向上移動目光,就看到他灼灼的目光。似乎是在欣賞著我的窘迫模樣。他竟然看得認真仔細,我覺得,他要不就是愛心氾濫。要不就是審美取向太過極端,偏執於非普通和另類的東西為美。
山洞裡太冷了,我打出了估計是第三百個噴嚏時。他才恍然大悟似地,驚醒,向我伸出手。我將頭偏向一邊,抱緊雙膝。做出視死如歸的姿態來。他琢磨了一小下,說出生硬的中原話來,「不要害怕我來帶你回去。」
「二殿下」,「突厥人」,已知信息在眼前聯成一串,我們果然在理論上是應該見過面的。他大概是看到我幹得已經發裂的雙唇,才動用靈機,從自己腰間解下一個水囊來遞給我。「不吃嗟來之食」這幾個字在那一瞬間趕來並齊列在腦海中央,不過我不理它們只當視而不見。我可不想死要面子,活受罪,覺得,即使是死,我也要先解了這趟渴再說。所以我接過水囊,一邊用眼睛觀察著他,一邊拚命地喝起來。
中間有一個他抬起手的動作,我以為,他是要搶走這水囊,喝得更加急切。
終於,很不幸地被嗆得要死要活,還先後噴了他和我自己每人一身水。細看,也可以算是噴得均勻,我身上本來穿得單薄,現在又給弄濕了,光陰荏苒之中,我堅持不懈地,又快速而確切地打了幾個噴嚏。
更要命的是,面前的這位二殿下,其人,地位與博愛,同居高位。在我萬分沒有可能,想到的情況下,竟然主動,全無任何逼迫與暗示地情況下,脫下了自己身上的輕裘,裹在我身上。那些柔軟觸手生溫的風毛,溫氣盈手。
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只有夢中人,才不容易受世俗干擾,出現一個又一個極品好人。然後,我咬牙肯定,這一定不是真是,由此就可以推出,那就一定是在做夢,而且也只有做夢,才能做出,這麼匪夷所思的情節來,還必定是,百年一遇的一樁前世修來的美夢。
所以,我眼中蘊出一道笑來,嘗試向他伸出手,一直到他肩頭,憑空舉著。他認真而茫然地盯著我的手,並無其它反應。我心下好笑,看吧,這就是夢,這就是出現在我夢中的幻影真實而具體,因是隨便夢來的,我把他想像得還算過得去眼。而且多麼值得慶幸,他竟然即不是李世民也不是頡利。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得出,我的進步。
我很自然地放落手臂,在他肩上掐了一下,想發洩一下,我現在渾身疼痛的痛苦遭遇。然後,很是及時地聽到一個低低抽氣的聲音。我趕快收手,揉了揉眼睛,又將手向前觸,被他一把抓住,然後給抱了起來。
這竟是真的,是真的。
他抱起我,直接向洞外走去。不過,晴柔陡然出現,將去路擋得嚴密。那時她的氣息輕凌凌繞得周天,輕巧翻轉全不似先時氣息沉重。她輕呵出一口氣來,帶些週遭細密的落花微響聲音,「二殿下成就了那般好事,可不要忘了滅口,否則終有一日,大殿下他會知道這件事。」
這人頓住腳步,並不轉頭,「只要能贏得晴柔家族的忠誠守護,我會永遠不讓她出現在我大哥的面前的。」我明白晴柔的意思,以紅顏禍水的名義處置了我。她可真狠,只是眼下我終於不再口乾舌燥,不再凍得渾身發抖,給他抱著不用自己走路也很舒服,各種情狀莫名的交匯。
只是這種舒服也沒有維持太久。他抱我上馬,看起來是要星夜趕路的制備。有人過來,給他重新穿戴好衣服,又有人給我加了兜帽。我現下傷口牽動得厲害,一口接一口的吸氣根本無力拒絕,雖是不大歡喜,也是無可奈何。
接下來的長途跋涉,讓一身傷的我,更加地吃盡了苦頭。好在天氣卻在逐漸變好,十天之內,是不可能出了寒冬。這一定不是在去往突厥的方向。
露營的時候,這位二殿下會讓人給我搭一個極舒服、溫暖的牛皮帳篷,鋪上厚厚的草墊。顛簸一天下來,我總會很快睡著,身上的傷口和頭上的大包也都消了下去。不過,每次趕路時,他都會用一頂極輕的紗,罩住我的面龐。
最開始,我還很狹隘地將其理解為,是在擋風沙。後來,我再一搭配上睛柔的話,重新理解一下,就能明白他們的用意,那分明是在掩人耳目。
整天就是縱馬日夜兼程,偶爾露營休息一下,我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有時候在馬上都會睡著,我本打算地擇機逃走,真是無從實行。到了天黑歇下來時,一被人抱下馬,進了帳就會糊糊塗塗地開睡,還睡得分外地香。而且他們趕的這個路,又專揀荒山野嶺下,獨特的險徑,有時只能容得下一人一騎通過。縱然是我有力氣跑,也是困難重重。
我對那堂堂的二殿下,毫不客氣,「喂,你這是要帶我去哪裡?」他突然帶住坐騎,那馬本在急奔,這樣被他陡然帶住韁繩,前蹄撓在空中,「灰律律」地嘶鳴起來。
我也被狠狠地拋撞在他懷中,我想他和他的馬,之所以做出了這麼大的反應,是因為,這是十天來我第一次對這場不明不白,問個為什麼。他應該很興奮。不過,一切都是我異想天開,之所以要帶住韁繩,純因前面是一處懸崖峭壁,千回百轉的壁彎一盡生得平滑。若是向下看,就更得感歎,這裡的山石生得利索乾淨而且寸草不生。
這麼光滑又陡峭還寸草不生,且壁立千仞的萬丈懸崖,我是頭一遭見。猛然好一陣的頭暈,挺沒骨氣地向後面的胸膛上倚了倚,呼出的氣息,瞬間就被山崖上的追風迫流,拓擊得失去溫柔變得嘶吼凌亂,最後破碎無蹤。
二殿下持住韁繩,頗為意興地四處瞧望,並未答出一字。
我是正經地不敢打擾他此時的情緒,又看了一眼這個山崖,覺得這個山崖的氣質,太像一個怪獸咧開的大口,要吸人進去,而那無數湧動的風,就正是它要奪人命的呼吸。
一個恍神之間,馬隊都已經下馬,有人將我抱下馬,鞋子落地時能踏上尖利的石塊,我還是在馬上御馬飛騰的騰飛感覺,只覺得面前的一切,都有退後感。
崖上風力著實勁道,怪不得是個小小的不毛之地,而他們這麼一字排開,神情冷漠地凝望著崖下,不會是要跳崖的形容吧?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靠住了那匹膘肥全壯的戰馬,只覺得身心俱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