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二殿下衣袖竦飛,上下飄飄,似要被吹了去一般,忽然正正經經轉過身來,目光炯炯望著我,然後又是極無意地掠眼崖下,率先倒抽了一口冷氣。彼時崖上風流如潮,但他這聲抽氣聲,我卻聽得著實入耳清楚,似未有半分錯耳。其實,這十來天,他倒不怎麼搭理我,我覺得,反正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輸人不輸氣,所以並不怕他。
也是這般炯炯地望著他,經我這麼一看,他似乎有些回神,對我說起長篇的話來。
那聲音,被崖上的力風吹散,音調變得奇怪扭曲,只是半晌之後,卻在我腦海中印上格外新鮮的印記,「小王在邀嫂嫂一同羽化。」他語音甫落,統統凝析成了那餘韻在崖間穿行迴盪緩緩之時,便有一個人撲到他身前。彷彿正自一邊扯下,貼在自己臉上的眉毛鬍子,又抹掉了臉上的風塵,一邊音色哽咽,「王爺,難道就只有一條路了嗎?大哥他一定自有打算,又何必你如此行事。」這一行太假辭色,聲情並茂,聽得人好一番膽戰心驚。
我忙忙定睛,這流著粉淚的胡服隨將,卻原來不是什麼男人,而是個美嬌娥,說起話來,聲音細靈靈的動人,她說得是其實是正經突厥語。
我和頡利混得久了,也大概能聽得明白,卻是著實不能理解這些字句背後,要表達的若干意思,覺得如墜五里雲霧。這女子難道是在為我求情,這只是遇上了一出好人好事,還是她在修來世廣積善德。但以上猜想,不難於頃刻全盤否定,即使她是在日行一善,也不至於淚水漣漣如此深動情懷。歡天喜地了一會便涼下心來,覺得不對。完全不對,我雖與她無冤無仇,可也必定與她無半點干係,她何故救我?
心中繞起千回百轉,又行了九曲迴腸,還是全無頭緒。
還不等我想明白箇中原由。那女子又改了個方向,換過來,撲到三殿下的身前,泣得著實真誠,牙白的臉色上密佈泣痕霖霖下落。顯然。她的情緒,已經進行到最後一層的部分,全然陷於絕望之中。她仰起頭時。綻放了一個凌凌的笑意,想通了似的說,「殿下,如若真的已經不能更改,那就讓莫於來代殿下。」
這位三殿下略略緊了唇形。慢慢放開來,已經是一個記溫良沈笑。「你竟跟到了這裡來,你總是這樣努力地抓緊一切,但這是國事。」他說得正正經經卻讓人聽不出攜帶了如何的情緒,喜怒也並不形於色來。
崖上傳來風的沖揚咆哮,具有顛覆一切的力量。一切情感都被詆毀得七零八落。二殿下。自理了理被崖風折得不像話的袍角,擬了表情,又似覺得欠妥。又重假了一遍辭色,才無比正經,似懷千鈞心事一般道,「回去吧,一切已經無可扭轉。」我瞧著麼。好像有難掩的離情那回事,怎麼全不存在呢。看來這位三殿下是正經看破了紅塵,想完後覺得亂了心事,一時不慎打了個哆嗦出來。
後來,我再回憶起那天的驚悸的舊事,覺得二殿下,幫助他哥哥休妻的辦法真是夠得上個精妙絕倫,甚至是不惜把他自己也搭了進去,順便還可以修個妻什麼的。不過,這個辦法,說到底是個驚險動作,從那麼高的懸崖上攀援而下。我抬了抬眼簾,面前高崖聳形逼迫。堪堪的讓人力不從心。
二殿下腦袋瓜子轉得不好,他的想法是這樣的,只要我困在這崖底,就永無可能再見到他的大哥頡利。我覺得誠然是個太清靜的辦法了,鬧得我好生無聊。
我與頡利的一樁事,從無經人開口議論過什麼,也不是大家沒想到什麼而是大家有話不說。而今這般狀況看來,這二位二殿下,難道連他也這麼不看好我和頡利的交往,我覺得,要是這樣,我與這位二殿下就可以算作是志同道合。
所謂志同道合,就是不管,我們的行為,如何的兜兜轉轉,但雷劈不動的中心裡,仍是有一脈相連之處。如果可以找到那一堪堪聯絡的一絲,永無破壞的連線,我就可以很好說服他,放我逃了出走,那可是般好狀況,連著他自己也不用來這崖底,隱姓埋名過這樣清苦的日子。只是其中一段估計是要融化幾個志向什麼的,怎麼好像是給我們兩個人全都融了志向,這就不大好,打擊的利益面太過寬廣。連我自己也覺得利益受損。
看來這個想法尚未臻於成熟,還不好徑情直遂,我切實地還需想想,如何在只改動一個人志向的情況下,就把這件好事給他做了。
但我還是聊聊地提點了他一嘴,藉以試試他口風。他很認真地想了想,對著我笑了笑,客氣道,「如若是那樣,就會十分地對不起大哥。因為,為了穩妥起見,我就要殺了你,而中原從來有句話說,的是長嫂如母,這倒是讓我萬分為難。」
我想,我真要感激這句話,一路給人說到了塞外。但同時又想著,還要再找出一句話來,從旁不停地灌輸給他,讓他能依著那話中的意思怕來看看。
所以我充作個好人,將一件本已經顯而易見的事,提點給他,想要用來交換他的真心。我說,「這件事現在一點也不絕秘了。因為你的王妃,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每個忌日都會來看你。可這樣萬水千山,露水情緣,她難免會移懷別戀。」
對了就是這個移情別戀,從今以後,我日日在他耳邊念叨移情別戀什麼的。不想,明明有人能移情別戀,但卻不是他老婆而是他。
這件事發生在他酒醉後,當時我正在光光的山壁上,磨一塊有尖角的石頭,並打算等磨得鋒利,就可以割斷這根,一直牽著我左邊手臂的粗繩子。
那個什麼什麼三殿下,雖對我待之以禮,但那些都只是表面的客氣。論起來,實際上他就一直這麼拿著繩子束縛著我。雖然算他想得周到,戴在我手上的是一塊極寬大的牛皮,這樣繩子纏在上面,拉扯起來,就不會勒得肉疼,但我終究是不自由,還是個困獸。
這幾天我脾氣很好,因為我想到,只要我磨斷這根只有小孩子手腕粗細的繩子,就可以從來路爬上去。雖然那個只是說起來容易,但我還是抱緊,這個有點不太切實際的美好幻想,覺得只要我磨斷了繩子,就可以兩腳生風,一鼓作氣地爬上去。
這樣說,也不是純然根植於一個幻想,不能自拔的原因,我其實很擅長爬牆,相對牆來說,懸崖只是這些牆的結合體。但終歸是結合得不怎麼複雜,太能引起我關於他的美好幻想。
要接近幻想就要先吃些苦頭,三殿下的突然出現,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將小石頭藏好,板板正正地看著他。沒曾想,他「撲通」一聲就跪在我面前,他這般禮數大得嚇人。我的一雙眉毛生生地凌空跳了幾遭。
他那廂已經哭得淒切,怎麼好像橫遭虐待的,其實是他,而那混球施虐之人,正是我這個委委屈屈欲哭無淚的苦命人呢。
我執起釉杯,拿捏了一下情緒,決定暫且遮個面,給他個機會,篡改一下,眼前被他設定得不堪入目的情境。其實質就是為給他一個台階,一下瞭然。讓往事都隨風,都隨風,都隨風。
然而,待我喝了一口茶,重看過去,他只是將自己哭成了個淚人。看來,是淚腺著實發達,讓我不由得憐憫之心驟聚,小心翼翼問他,「殿下我們不是沒米了吧?還是養的那幾隻雞,都暴亡升天了?」
他哭著搖頭。我覺得,若是這幾樣事都還穩妥,那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只是剛剛被我穩穩放下的心,又倏然提起,「你,你這副淒慘形容,不是,不是唐軍已經圍了突厥。」
他大眼閃閃,又搖了一遭頭,如若是這樣,也就真的,再沒什麼好著急的。我寬了寬心,又將它妥帖放在胸前,望了一眼天高雲淡,寥無歸鳥,喝了口水,才一派淡然望向他。
他又淚奔了許久,才跺足泣聲,娓娓道來,「弟弟有一件事,還要嫂嫂給優予定奪。」
我登時噴出一口茶來,他這驚天滅地的一聲嫂嫂,叫得我毛骨悚然,由不得,也立時油然而生出,要幫他做主的情懷來。
不過隱約覺得,這事怎麼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那時,我覺顧著開懷了,覺得這是一件有趣的事,這裡人煙如此稀少,類似的趣事一定會一日少似一日,由來的珍惜,就沒有想何處不對。
三殿下為我展開故事情節,有條不紊,那卻是一樁風月事,他是想納一個小妾。生在皇家納妾,可以光明正大的著出些痕跡來,因為從來的傳統即是如此。皇帝是一個**的結合體,富有四海的江山,抱不到懷裡,就要將四海的姑娘抱在懷裡,這才顯得是真正的富有四海。否則就會使富有四海顯得太過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