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必要形容一下,我那番不易為人認出來的情狀,我認為有一個句子很切實際,人不人鬼不鬼啊。頭髮亂得像窩草,臉上橫七豎八蹭著幾塊泥巴,這身衣服也不知從哪兒刮的,東一個口子,西一個口子。
只是眼下,我不敢洗這個臉,因我始終是要逃出去的,不想被人發現真實的模樣,更不想,讓這位將軍認出我是誰。
但是接下來,就不知道,我如何陡然換了一條思路,又想得事情它好像應該是這樣的:他根本就認出我來了。他是個大名鼎鼎的將軍,雖然,我還不知道他的名諱,但可以肯定一點,他認人的水準可是骨灰級的。這盤好吃的烤肉,還有這些乾淨的衣服,全都可以作為證據而存在,難道他想助我掩人耳目。
帳內靜極,我歎息得分外清楚,身子也隨之一傾,想不出他為什麼會那麼好心。
但這個想不出,其實短暫。
是了,他是想讓我離開長安,如果我是自主自動的離開,他就沒有對不起秦王。出於愛妹之心,他能做出這樣的事,也不過分,而對我而言,就著實有些殘忍。而世人不管有意無意,也總是會以己之愛,殘於他人,這種事大概數都數不過來。
我於是有些傷心,覺得事情不如這樣想的好,也許此事根本與我無關,而我卻是無意中做成一個媒介,可以助他,邀請那些人的主人吃酒的一個媒介。
我於是算是說服了自己,洗了洗臉,換了身乾淨的男子衣服,只是這個頭髮,我先時就將自己估計得很準確,怎麼也是束也束不好的。
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我機警起來,規規矩矩坐在一張椅子上,不過是覺得,這裡進可攻退可以守。
一雙耳朵向外聽得仔細,及時捕捉到一個淡淡的聲音,「你們在外面等著。」然後,帳簾打起,婉吉的哥哥踱步進來,英氣挺拔的將軍只穿著尋日時的袍子,看在眼裡。覺得有一點溫潤如玉,彷彿並不會傷人。不過,那只是我神識中的錯覺。我想我一定是用腦過渡了,他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將軍。他一直走到我近前,形成微若於無的逼迫。
他站在那裡,與我隔著一隻燭台,臉上的形容平靜和緩。我和他也算處過一段時間。知道一點他的脾氣秉性,很有大家風範,從來淡定形止。這般也沒有換個樣子,只是一臉風輕雲淡。
夜風拂起帳簾,大約過得燭頭,燭火憑空曳曳。他又向前進了一步,我心快跳了幾下,甚至向後靠了靠。他的目光上移至我的束髮。彎了彎唇角,像是個真真的笑意。
月下輕風吹露,落了一滴。屋中沈香沉沉徘動,他已近到我身邊,抬起手。輕捋上我的長髮。
我從頭想起,何處有沒有什麼典故。可以應此時景致的,又有什麼方法把他砸暈,好逃之夭夭。他那廂已經伸手取下了我頭上束髮用的木簪,很有條理,亦很自若地,幫我重新,梳起,束了個男子的髮式。
不得不說,這位將軍殺人殺得痛快,頭梳得也很有手藝,我雖然不懂這些事,但是倒常常看那些姑娘的巧手,結出好看的辮花來。他比那些姑娘的巧手也全不遜色。
轉眼結得完整,鏡中出現一個帥氣的少年形象。他梳的這個頭我很是滿意。
屋中不比之前有零丁聲響,似乎更為安靜,因為,我一直是大氣都不敢喘,而這位將軍手法嫻熟,亦不出個聲響。那時,我不能瞧見他表情,心裡奇怪得要命,不能搞清楚,這是個什麼狀況,先禮後兵?由淺極深?懷柔策術?還是將軍根本愛梳頭。
然後,他就轉身出去,到了帳簾前頓住身形,說了一句話,「在雁門關等王爺。」半晌,我哼出個「嗯」的音節,但也不準確,他人已經出去。
在雁門關等王爺。我嗎?等哪個王爺?李世民?我心中生起氣來,朝著已落的帳簾,怨誹一眼。他們是人上人,就從來不用理會別人的心意嗎?若要是別人,我自然會等上一等,可就偏偏不等李世民,因為他比頡利還要可恨。我本將心向明月,可他偏偏收起了光亮。時值今日,他業已娶得那前朝公主了卻一樁心願,我還要去自討個沒趣嗎?心曲唱低,說不出的悲傷難過。
本來,我在一意的擔心,能不能出去。他這一提李世民,我覺得,我剛剛好不容易找到的頭緒就又亂了,心中迴環流曲的都是從前的舊事。但要我如何提起從前,熬著半顆心覺得,從前真的是不堪回首月明中,那時風月應尤在,只是形狀改。只是為何又要改得那般徹底,連個底蘊也不存了。
我又強迫自己回到當下,確實乃是一心不得二用,眼下這般情景,也算得個身陷囹圄,執想風月長短的,實是不和時宜的超脫。只是這般說得自己百口莫辯,也仍拾掇不出個想法來用於自救。求變何其難也。
我那時極為難過,其實,不知道正有一個救星,會在最沒預料的時候出現。
一瞬覺得,帳簾恍有挑動,回頭看時,唯只簾角偶感風拂一般,絲毫無有什麼被挑起的跡象,想,我莫是要驚風神癲了,已經開始憑空想像。再回過頭來,驚得半死,陳臘月大模大樣地坐在我面前,吃著盤中的烤肉,還弄得「當當」響,果然吃得歡實。我連忙跑過去,扶他的手,「小聲點!」
他渾是一副不改初衷,不知道生死的無敵囂張,又啃了一口肉,同我說,「這個將軍有點兒意思。」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盯著他看,他卻並沒有答話的意思,只是將我面前的肉一塊兒一塊移走,製造出一個空盤子。我瞧了一眼那盤子,不無可惜的同他說,「真是浪費。」心中也著實感覺到浪費。
他並不介意,彷彿我說的是毫不可信的傳聞,而且語中的主角也並不是他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