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小兒!」平地一聲怒吼,將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
罵人者卻是平日裡溫爾,輕聲慢語的周允。
眼下周允看著躺在床榻上哎呀亂叫的周青,恨不得再上前給他一巴掌,只可惜周青的臉已經比豬頭還要腫了,這一巴掌下去,估計昏死過去也是有可能的。
俗話說慈母多敗兒,慈父也差不多,周青是周家的小兒子,平日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雖然不如大兄二兄有出息,奈何一張嘴甜得很,能討二老的歡心,所以雖然平日裡鬥雞走狗,不務正業,紈褲程度與趙儉齊名,但礙於他沒闖出什麼大禍來,周允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去了。
誰知道周青現在不僅得罪了北軍中尉,還大大得罪了安陽公主和葭密縣侯的弟弟,被三人聯手狠揍了一頓。
這件事不到一天就傳遍了咸陽城,周青就算傷好了,估計好長一段時間也會出門抬不起頭了。
周青為什麼會被打,究其根底,還是因為他們這一幫人吃飽了撐著在背後說人閒話,而且被說的對象還是長公主,這樣嘴賤,也難怪會被揍了一頓。
聽說在場那些說長公主壞話的人,安陽公主一個都沒有落下,全部賞了好幾耳光,自己打嫌手疼,還是讓別人打的,那幾個人嘴都腫了,沒比周青好多少。
周青也算自作自受,但是真正讓周允生氣的並不是這個。
長公主現在的聲勢如日中天,得罪了她,焉能有好果子吃?
眼看自己的丞相之位是十拿九穩的了,這會兒要是長公主在皇帝或太子面前說上兩句,那結果還用得著說嗎?
可周青不知利害,仍然在那裡哀叫:「阿父,我都被打成這樣了,你都不幫我討回公道嗎!就算我們拿安陽公主沒辦法,可是陳素和趙儉,總可以教訓教訓罷!難道你都要當丞相了,還怕他們嗎!」
看自己老子氣得臉色都紅了,周魯連忙勸道:「三郎不成器,慢慢教就是了,阿父何必與他置氣,氣壞了身子呢!」
「不知所謂!不知所謂!」周允的修養極好,平素不容易發火,眼下連說兩句,語氣極重,已經是很不得了了。
他也懶得再看周青,直接就離開屋子,往外走去。
周魯跟在後面,一直跟進了主屋,周允這才擺擺手,示意他落座。
「阿父,雖說這次的事情是三郎理虧在先,但安陽公主他們下手也實在是太重了點,更何況這裡頭還有個陳素,若是無動於衷,只怕人人都當我們周家好欺負啊!」
周魯說這句話,並不是出於那種想要以牙還牙的報復心理,而是一個實事求是的分析。
這件事不大,從頭到尾,也確實是周青在背後非議長公主,對其不敬在先。就算長公主不說,等周青的傷勢稍好,周允也要押著他去向長公主賠罪。
至於安陽公主和趙儉,一個是長公主的妹妹,一個是未來的駙馬,更何況趙翹還是因公殉職的,不管怎麼說,這個啞巴虧是吃定了,誰讓周青嘴賤呢。
但陳素就不同了,他無父無母,又毫無背景,只憑著宮變的功勞就三級跳,從中壘令一躍變成北軍的中尉,這種陞遷固然惹人羨慕,但也是毫無根基的,所以陳素的地位看似高,實際上卻沒什麼底蘊,他這次大大落了周家的面子,如果周允忍氣吞聲,那別人就會覺得是周家怕了區區一個陳素。
人在江湖飄,講究的都是一個底氣和排場,官場也是差不多的。
周允現在是光祿卿,光祿卿在九卿中排行第二,重要性僅次於太常,因為它負責的是官員調遷,相當於後世的吏部或組織部,大家都知道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光祿卿。
而且在宋諧即將退休的情況下,周允很可能接任宋諧的位置,成為新丞相,這就更加不得了了。此時的丞相職權非常大,管天管地,就沒有不能管的,一言以蔽之:凡國事,均先上丞相府。
皇帝再能幹,他也不可能把全國每天那麼多的政務都包攬了,所以必須要有一個人先幫他篩選一遍,丞相不僅是篩選,他也有決定權,如果遇到與皇帝意見不合的情況,皇帝也需要針對他的意見作出參考,當年秦始皇何等威風霸道,同樣非常尊重丞相李斯,由此就不難想像丞相的風光了。
當年剛剛立國的時候,朝中缺少人手,宋諧就以丞相兼任了光祿卿,可才真是呼風喚雨,一手遮天,可見這兩個職位的份量有多重。
如果周允接任了丞相,那麼他就是大乾的第二任丞相了,論身份,劉楨雖然是公主,可是既然連皇帝也要尊重丞相,太子也好,公主也罷,在丞相面前也是需要禮敬三分的。
這就是周允的底氣所在了,即使他當不上丞相,那也還是光祿卿,而以劉遠現在的身體狀況,估計也撐不了多久,到時候太子年輕,肯定要依賴重臣老臣,劉楠那種性情,宋諧周允這樣的老臣都是很清楚的,不可能做出什麼心狠手辣的事情來,所以如果沒有意外,或者不要像郭家和安正那樣腦抽了想要造反的話,以新君的仁慈,周家未來三代的富貴都是可以預期的。
相比之下,陳素雖然上過沙場,當時卻不是他領兵作戰的,也就少了軍功,單憑一次宮變就執掌北軍,很難不令人想到「投機」一類上面去,再說宮變裡頭的功臣多了去了,旁的不說,趙家的功勞就比陳素大得多,要不是趙家三個兒子都不是武將出身,現在也輪不到陳素去當這個北軍中尉。
所以周家不痛快,是有緣由的。
安陽公主和趙儉他們奈何不了,難道還不能追究一個中尉嗎?
中尉在外人看來,是僅次於九卿的重要官職,又手握兵權,威風凜凜,小民敬畏,但在真正的元老重臣看來,諸干當時在這個位置上也要夾起尾巴做人,你陳素難道還能比諸干猖狂?
周允不置可否:「此事你就不必管了,我自有分寸。」
周魯見父親這樣說了,也就不再糾纏,轉而說起另外一個話題:「阿父,如今陛下的身體,是否真如外面傳聞那般……?」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周允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周允遲疑了片刻:「陛下的情形,只怕不大好。」
這裡只有父子兩人,周允說話也就無須有太多的顧忌了。
皇帝的情況雖然沒有大肆宣揚,但是現在所有人基本都有所耳聞了,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甚至也已經做好他會提前退位,讓太子登基的心理準備了。
周允說的不大好,那肯定很不好。
周魯:「那宋丞相那邊,還堅持上表請辭嗎?」
周允:「是,丞相去意已決。」
宋諧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知道新君登基之後,未必會喜歡自己在旁邊指手畫腳,所以索性就藉著年邁力衰為由上表告老。每個人都喜歡富貴雙全,但卻不是每個人都有急流勇退的勇氣,宋諧這一退,宋家很可能需要低調幾年,不過這種劣勢不會維持太久,等到宋語的官位上來之後,宋家就又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了。
許多人覺得朝中有人好做官,也覺得宋諧這樣的行為很蠢,殊不知宋諧正是看得太明白了,才反其道而行。他主動退讓免得新君忌憚,而且新君登基之後,肯定是要處置一些人的,連丞相都退了,這些人當然沒有理由再賴著位置不放,這就給新皇帝的人事安排鋪平了道路,只要新君領這份情,往後的宋家就還是不會沒落的。
不過周允看明白了,不代表周魯也能看明白,年紀閱歷擺在那裡,他能看到的肯定比他父親少,他關心的是:「那宋丞相推薦阿父當丞相的事情,會不會生變?」
周允搖搖頭:「應該不會。」
周魯:「我聽說房廷尉和吳宗正他們都蠢蠢欲動,有意於丞相之位呢,前者有長公主撐腰,後者是懷惠皇后的妹夫,就怕長公主在陛下面前幫他們美言……」
周允:「你也將長公主看得太低了些,依我看,她不光不會幫房羽說話,連這次陳素的事情,她也不會出面。」
周魯很不解:「這是為何?房羽和陳素,可都跟長公主淵源匪淺啊!」
周允:「近來關於長公主入朝議政的事情,你也聽說了罷?」
周魯點點頭。
自夏商周以來,便未嘗聽說有公主能參政議政的,更何況再往前溯,公主看著尊貴,實際上話語權還沒有一位朝臣高,更不可能插手前朝的事,但劉楨不一樣,她原本就深受父親喜愛,再加上這次在宮變裡的功勞,今後想要插手朝政,就有了底氣。
許多人也看出來了,以這位長公主的脾性,絕對不會是只喜歡吟風弄月,對國事不感興趣的人。
這段時間,皇帝服食丹藥導致中風,無法上朝理政,太子又因為受傷需要休養,許多事情就需要劉楨出面,以皇帝如今的樣子,時時出現在朝臣面前畢竟不美,所以劉楨就充當了皇帝與朝臣的中間人,許多事情都由她來傳達。
這個時候,廷尉房羽就提出,讓長公主正式上朝聽政,許多事情也可以參與討論決策,但這個意見遭到了包括孟行在內等人的反對,理由就是長公主身為女子,不宜參政。
如今雙方各執一詞,正僵持不下,房羽這邊是鐵桿的公主黨,孟行那邊反對的人也不少,甚至還包括在宮變中堅定站在太子一邊的熊康和徐行等人。
周允有意考校兒子:「這件事你是贊成還是反對?」
周魯想了想:「長公主是否參政,與周家干係不大,我們只要冷眼旁觀就好了,不過現在出了三郎的事情,難保長公主會幫陳素他們撐腰說話,恐怕也會對阿父你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我們也跟著反對就好了?」
周允搖搖頭,看問題不能這麼看。
「孟行那些人反對公主議政,雖說因為公主是女子,但實際上,他們是怕宮變的事情重演。」
周魯啊了一聲。
周允:「長公主再有能耐,畢竟也是女子,女子總是要嫁人了,等嫁人生子,將來免不了要為夫家子女作打算,陶氏與安正殷鑒不遠,孟行熊康等人如何敢冒這個險?更何況女子議政本來就不合規矩,他們的理由也不算有錯。」
周魯:「那周家又該如何表態?阿父堂堂光祿卿,難不成還要附和孟行他們嗎?」
周允拈鬚而笑,緩緩道:「不必著急,且看到時候是個什麼結果,三郎的事情僅僅是個引子,孟行他們定是想要借此機會彈劾陳素,免得令長公主勢力坐大,若到時候孟行等人佔了上風,以現在的情形,陛下定是沒有精力與他們較真的,太子年紀經驗尚淺,孟行等人在宮變中同樣立下大功,太子輕易也不會拂逆他們的意見,但心裡肯定是偏向長公主的,到時候我若能出面幫長公主說句話,太子定會記下這份人情,丞相之事,只怕就十拿九穩了。」
聽著父親的解釋,周魯恍然大悟。
薑還是老的辣啊!
毆打周青,原本是一件不算大的事情,當事人都沒有出來喊冤,更何況有劉婉參與其中,一般大臣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但恰恰相反,自從這件事之後,御史那邊每天反倒多了不少奏表,基本都是彈劾的。
彈劾的內容五花八門,也不僅僅是陳素,周青,趙儉,甚至安陽公主都有份,說他們不顧身份體面,大打出手的有之,說陳素趙儉毆打朝廷大臣之子的有之,當然,彈劾周青非議公主的也有很多。
與此同時,周允也為周青的言行上表請罪,說自己教子無方,請陛下治罪。
皇帝現在每天都困於身體狀況,昏睡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還要多,連劉楨從長沙歸來的收穫都沒法上奏,他哪裡有空去看這些狗屁倒灶的奏表,這些奏表自然一窩蜂都湧到了太子那裡去。
可憐劉楠傷勢未癒,每天一醒來就要看見堆積如山的奏表,實在是頭疼萬分。
而事件的兩位當事人之一,此時卻坐在宮外一間茶館裡,品茶閒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