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鳶將多憂綁在了床邊,開門對衛兵說道:「看好她,但千萬不要接近她,我去找無記,馬上回來。」蚩鳶跑了出去,餘下多憂一個人被結實的捆在房中。雙手被縛,多憂不能掐動靈決,什麼都不能做。一個月前,被派去刺殺楊廣的常滿回到蠻州,報告了蚩鳶在長安的消息,尤鯤馬上讓她進中原助金城薛舉攻打李家。她向來什麼都不知道,尤鯤讓她做什麼便做什麼。這是她第一次進中原,尤鯤還特地派出了對中原形勢瞭如指掌的吉薩巫陪她一起。以前無論什麼行動,尤鯤從未讓她離開他身邊,這次剛可以享受下自由的空氣卻被敵人生擒了回去。那個捉住她的人身份不一般,他是水月的族人,他不怕她的蠱,更瞭解她的術,她聽到祭司們叫他二殿下,可尤鯤從沒有提起過他有個弟弟。蚩鳶也知道她的往事,可他知道的卻和她知道的完全不同。多憂混亂了,不知道是該相信那些一直擁護自己的族人,還是該相信這個幫著漢人對付族人的叛徒。
門外傳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門被打開,蚩鳶出現在門口,說道:「多憂,你還記得他嗎?」誰?蚩鳶的身後又進來一個人,那一塵不染的白衣,那虛幻飄渺的身影,為何會是這樣的熟悉?多憂靜靜的看著門口的無記,雖感覺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嗓子有些乾涸,鼻子有些酸澀,為何一見到那個白衣的男人便會如此的悲傷,淚竟已沁滿雙眼。無記看著被綁在床上的多憂,瞇起雙眼,腦中一道閃電劃過,想起了什麼,卻馬上又忘記,這無由的悲傷又是因為什麼?兩人就在屋中靜靜的站著,互相凝望,茫然的眼中儘是對方的影子,明明不曾見過,卻似乎相識了千年。思念是為你而發嗎?悲傷是因你而起嗎?眼淚是為你而流嗎?心痛也是因為你嗎?
「你叫多憂?是月氏的護國聖女?」凝望許久,無記想起了自己的職責,首先發問。多憂彷彿被人從夢中驚醒,回問道:「那你又是誰?」無記微笑道:「別人都叫我無記,算是秦王的好朋友吧。」多憂又問道:「那剛把我抓來那個人又是誰?」無記奇道:「他認得你,你怎會不認得他?他叫蚩鳶,也是你們水月的人。」「蚩鳶?」多憂輕輕的念著這個名字,拚命的搜索著記憶的深處,卻還是一片無奈的空白。多憂歎了口氣,放棄了搜尋失去的記憶,看著無記手中的長笛問道:「那些燕子,是你控制的?」無記笑道:「不能說是控制,只能說是引導。到是你的丹鳳,神形皆備,歎為觀止。」多憂苦笑道:「紙就是紙,除了嚇唬人還能有什麼用?你們抓我到這來到底想要什麼?」無記道:「沒什麼,只是想跟你們國君做筆交易,有了你們的異術,我相信很快便會有回信。」
在多憂被綁走的當夜,吉薩巫就向尤鯤傳了信號,由於地方太遠,南疆收到消息之時已是一天以後,尤鯤幾乎連想也不想的告訴吉薩巫,不管用什麼方法,用什麼條件交換,都要把多憂完好無缺的帶回來。而與此同時,蚩鳶也為吉薩巫帶來了李世民的條件,月氏國一干人等全部回南疆,不得再有反唐之心。這些條件並沒有讓薛舉知道,在祭司們等待蠻王旨意的這幾天內,薛舉連攻了幾次城,不光連個牆角都沒攻下來,還損失了不少兵力。氣急敗壞的薛舉再次要求祭司們放符助戰,吉薩巫的回答卻是國內出了點事情,蠻王下令所有月氏國人回朝,月氏國與薛家的合作到此為止。
這些祭司如果走了,那豈不是表示大勢已去?薛舉大怒之下要強行留住祭司,想要強迫他們繼續為自己助戰,可他忘記了這些祭司一人便相當一支軍隊。薛舉正式的跟月氏國翻臉了,而李世民趁薛舉軍中起內訌之際殺了他一個片甲不留,當場斬敵萬人,並率部趁勝直追而去。無記繼續留在扶風,月氏國答應了李世民的條件,他當然也要負責將多憂完好的送回到祭司們的手中。多憂已被綁了有五天,吃飯睡覺做什麼都有專人服侍,蚩鳶就是不解開她縛在背後的雙手。其實李世民待她也算很客氣了,如不是她精通巫法,也不會這樣的捆著她。多憂並不覺得在這裡做階下囚的感覺有多難受,自從那天與無記見了一面後,她心中就會時時出現他的影子,只要一想起他,她便什麼都不在乎了。多憂每日都在盼著再見無記一面,可那個白衣的身影卻再也沒有出現在門口過。多憂自己都在奇怪,為什麼會對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漢人如此牽掛?她已經與蠻王定了婚,她不可以愛上其他的男子,她不可以辜負她的殿下。不能再見他了,多憂不停的勸著自己,眼睛卻一直的盯在門口,這矛盾的心情到底是為何,她不知道。
無記靜靜的站在多憂的屋外,從窗縫的一角看著屋中那個美如明月的女子,一站便是一天。他想進去,卻不敢也不能進去,屋中那個女子是月氏國的護國聖女,更是蠻王的未婚妻,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女子,能與他有什麼關係?既與他無關,那便也不用去多想了,一個沒有記憶的人,又怎能妄動感情?蚩鳶來到無記身後,說道:「想見她,便進去,這樣偷偷摸摸的,難道便見不得人嗎?」無記歎道:「不是見不得人,而是無法面對她,面對我自己。算了,時辰也該到了,走吧。」蚩鳶推開了門,無記站在門口卻並不進去。多憂的手終於從背後解放,綁了那麼多天,難免血脈不活。多憂皺著眉頭坐在椅上,雙臂根本不能自如活動。蚩鳶一邊幫她活動胳膊一邊說道:「我這也是迫不得已,胳膊沒事吧。」多憂一臉疼痛的說道:「若是綁斷了看你怎麼跟蠻王交代。」蚩鳶無奈的歎了口氣,衝門外的無記道:「別傻站著了,趕緊進來幫她看看胳膊。」
連著被綁了五天,胳膊疼是肯定的,蚩鳶既叫他進去,那便只有進去。無記深吸了口氣,邁進門去,目光剛好與多憂的目光交匯,兩人心中各是一跳,立即避開相互的目光。無記緩步走到多憂身後,拿起多憂的手臂輕輕的推拿,輕輕的轉動。多憂的頭髮很香,柔亮烏黑,便如絲鍛一般,這味道,這場景,似曾相識。是不是曾經他也這樣站在一個女子的身後,為她梳理那順滑的青絲。是不是曾經她也這樣坐在一個男子的身前,讓他光滑的手撫過自己柔順的長髮?被塵封了的記憶深處,到底隱藏了些什麼?似曾相識,僅僅也只是似曾相識,沒有了記憶的人,縱然面對面,也不會再有對方任何的印象。愛之深,情之切,失去了記憶,感覺卻依舊,只是,那份悸動卻再無法確定了。時間怎會過的如此之快,多憂的胳膊恢復了正常,不疼不僵,她卻一點都未曾感覺到,直到無記的手從她的胳膊移到了她的髮辮上,她才驚覺起來。心跳的好快,臉已在發燒,這種幸福怎的從沒有自別人身上激起過?多憂低下頭,緊張的自己都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喘息。無記輕輕的說道:「你頭髮亂了,我幫你理一下吧。」在那瞬間,多憂只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如絕堤一般湧了出來,那樣的酸澀又那樣的美好,似乎這一刻已經等待了千年。淚滑下臉龐,多憂輕輕的應道:「嗯。」
站在屋外的蚩鳶抬頭看著晴朗的天空,他本以為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相愛卻無法在一起,那麼屋中那兩人又算是哪種情況?他們相愛嗎?他們能在一起嗎?誰都無法確定。原來,有的人比他還要痛苦,明明如此深愛著對方,卻已忘記了對方,那種茫然,那種掙扎,那又是怎樣的一種不確定?心中的感覺與意識完全的分開,一個人裝載著兩個靈魂,時間久了,人會不會瘋掉?蚩鳶不能理解屋內兩人的心情,他卻還是同情他們,起碼他可以確定自己心中愛的是誰。在旁的衛兵提醒蚩鳶道:「駙馬,時辰到了,我們是不是該起程了?」蚩鳶點頭道:「知道了,去準備吧。」衛兵退下,蚩鳶推開房門,無記正在細心的給多憂編辮子,兩人根本就不知道蚩鳶的到來,就像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一樣。蚩鳶乾咳了兩聲,說道:「時辰到了,走吧。」多憂閉上眼,低下頭,輕輕擦拭臉上的淚痕。無記平靜的說道:「我知道,馬上就好了。」
在衛兵的護送下,多憂被押到了指定的地點。扶風城外空曠的山野中,黑衣的祭司們早已等候多時,蚩鳶在前開路,無記與多憂走在隊伍的最中間,相對卻無言。多憂默默的跟在無記身後,看著前面那飄逸的白衣背影,多少次的夢境中,自己的前方似乎也有那樣一個模糊的背影。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感覺,如同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祭司們見到蚩鳶他們的到來,一同下跪向蚩鳶行禮道:「見過二殿下。」蚩鳶沒有做聲,回身拉住多憂的胳膊,向無記說道:「我已經不能在長安呆下去了,如果你找到了盈,帶她來南疆見我。」無記輕輕點頭,含笑道:「保重。」蚩鳶看看多憂,轉向無記道:「你也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已有了那種默契?一向仇視漢人的異族首領,竟會與漢人成為知交,在一年前,蚩鳶恐怕是想都不敢想。而此刻,他知道無記需要他保護多憂,他更知道無記會繼續幫他尋找賀蘭盈的下落。漢人的世界蚩鳶不熟悉,但他知道,尤鯤這次會對付李家完全是因為他在李家,只要他回去,尤鯤便不會如此肆無忌憚了吧。
蚩鳶隨著異族的祭司一道離去,多憂被護在中間,面無表情。她想要再回頭去看一眼那個白衣的身影,但理智告訴她沒什麼必要如此。每走一步,多憂都會掙扎一番,感情與理性完全的分開,在內心做著激烈的爭鬥,直到完全的下了山,多憂才回過頭,只是,什麼都看不到了。蚩鳶歎了口氣,說道:「走吧。」吉薩巫拍拍多憂的肩,說道:「殿下正等我們的消息,趕緊走吧。」多憂閉上眼,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輕輕應道:「嗯。」多憂走了,回南疆了,回到她的未婚夫那裡去了。今生,也許再也不見不到那個素的女子了。心中,好苦,那是什麼在啃噬著心臟,痛的如此深,如此的刻骨。無記一直的望著多憂離去的方向,心痛由虛無到真實,由淺顯到深刻。無記摀住了胸口,心痛的如同隨時要爆炸,每跳動一次,都能感受那真實的撕裂。濃烈的血腥味自心口翻湧上來,一口又一口,直在地上彙集成了一條鮮紅的溪流。衛兵大驚失色,七手八腳的扶住他們吐血不止的先生,早已聽聞先生患有心痛的絕症,沒想到竟會在這裡發作。現在怎麼辦?秦王追擊薛舉而去,駙馬也跟隨著月氏國人去了,留在此地的能管事的人只剩了病發昏迷的無記先生。接下來該何去何從?衛兵們面面相覷,沒人敢出主意,只能等待先生醒來再做打算了。
這一次的病發持續了很久,無記在第二天醒來,交代了衛兵隊長們帶兵去追隨李世民,將所有的事情告訴他。在衛兵們走後,無記又再次陷入了昏迷。李世民留下跟隨無記的隊伍已經全部離開,只剩了兩個自告奮勇要照顧無記的留了下來。扶風城基本沒有什麼名醫,請來的大夫診斷的結果都一樣,無記心脈懼裂,能活下來的可能性基本為零。兩名衛兵都滿懷悲痛的開始為無記準備後事的時候,這個奇妙的男子竟然又醒轉過來。無記醒了,並且再沒有繼續昏過去,本該是好事,兩名士兵中的一名卻似乎有些失望。太子交代的,只要有機會就除掉無記和蚩鳶。如今一個回了南疆,一個半死不活,事情本已完全成功,他卻又活了過來。李建成的眼線腦子並不笨,他甚至知道什麼時候動手才不會影響大局,如今勝利在望,無記又突發心痛,誰都認定他活不了了,那就真的送他一程吧。兩名士兵分成了兩撥,一個回長安去給秦王府報信,要他們派人來接無記回去養病,另一個留下來繼續的照顧。當然,回長安的那個不可能是李建成的人。
睡的迷迷糊糊的無記朦朧中聽到有人進屋,他知道是衛兵來餵他藥了,沒有想什麼,無記睜開眼睛扶著床用力坐了起來。心還在隱隱作痛,那上面七零八落的裂痕似乎一直在滴血。一直以為心碎了,會是一瞬間的事情,卻不知道這個過程竟持續的如此漫長,也許只要再一次,心就會完全的裂開了,現在還喝藥,又有什麼用?無記看著衛兵手中的湯藥,不想喝,再看看衛兵渴盼的雙眼,不忍枉費他的一番苦心,於是接過藥碗,埋下頭去。湯藥中有股異樣的味道,那不是正常的藥方應有的味道。無記懷疑的看向身邊的衛兵,這個平時看來很敦厚的人此刻的笑容是如此的陰險。衛兵看出了無記的懷疑,事情敗露,他也沒什麼做不出來的了。衛兵搶過了無記手中的湯藥,按住了那個虛弱的病人就往他嘴裡灌。無記並不怕死,卻十分牴觸這樣的被強迫。重病無力的他,無論怎樣掙扎怎樣反抗,在那樣一個孔武的士兵眼中都是那樣蒼白可笑。一碗毒藥被硬生生的灌進了無記的肚裡,那火燒樣的痛苦燃遍了他全身,難道就這樣任別人將他殺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嗎?無記不知從哪來了力氣,他竟推開了按住他的那個壯碩的士兵,藥碗摔在地上砸的粉碎,無記一口嘔出了一大灘幾近黑色的血。視線已經模糊,肚內痛的翻江倒海,真的就這樣死了嗎?真的就連她最後一面也見不到嗎?模糊的眼前出現了多憂美麗的臉龐,無記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他掙扎的下了床,想要衝出門去,卻又被那個要殺他的人絆住。無記倒在地上,已沒有任何的力氣做掙扎,烏黑的毒血不斷從口中湧出,腹中疼的已感覺不到疼,門就在眼前,卻怎麼都夠不到,意識模糊之前,聽到只是那個人的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