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天大驚,奔了過去拍打著多憂的臉龐,大聲喚道:「多憂!清醒點!聽見了嗎?」常羲笑道:「這便是你所說的情嗎?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擊。它又憑什麼來救贖我?」多憂忽然的驚叫一聲,渾身顫抖,她抱住自己的頭,狂喊不停,任憑邢天怎樣呼喊也無濟於事。邢天惱怒的瞪著常羲,質問道:「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常羲笑道:「不過是讓她看到了她的心結變成事實後的樣子。」她的心結?她的心結是他啊!多憂,你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何會被刺激成這副模樣?常羲嘲諷道:「你不是說情愛比天高嗎?為何她對你用情如此之深,你卻一再的冷落她?」邢天抓住了掙扎不斷的多憂,說道:「人世間的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膚淺利己,這是魂魄分離的你永遠也體會不到的。」看著懷中已經崩潰了的多憂,邢天眼中滿是無奈的心痛,只要讓她忘了他,她便不會再這麼痛苦了吧。
邢天按上了多憂的額頭,常羲忙道:「你要消除她的記憶?你可知道這樣做等於自殺。如果她忘了你,不出一年,你便會心碎而死。」邢天淡然道:「我知道,不讓她忘掉我,又怎能解除她的痛苦?」常羲道:「你本不愛她,又何必在乎她痛不痛苦?」邢天道:「倘若有人為你生,為你死,為你付出一切,你還會不在乎她是否痛苦嗎?」邢天按在多憂額前的手微微的顫抖,光暈驟然亮起,常羲大聲道:「慢著!」邢天一頓,光芒之中分出一道銀華直射進邢天腦中。他按在多憂額前的手扶上了自己的額頭,腦中一片紛亂,各種的影像全部湧現在眼前,雜亂無章。常羲若隱若現的聲音在邢天耳邊浮響:「不用你親自動手了,情不過是一段記憶,封印了你們的記憶,你們便永不會再記起對方,永不會再這麼痛苦了吧。」情真的只是一段記憶嗎?那張張美麗的面龐,那雙雙含淚的眼,那一個個令他心痛幾近窒息的女子正逐漸的在他眼前消失,他伸手去抓,卻什麼都抓不住,常羲的笑聲刺耳異常:「她們早就死了,還記著有什麼用,忘了吧!忘了,你就會痛快了!」
不能忘,不能忘啊!那滿目繽紛的蝶,是她在梅林中起舞的影。那燦爛朦朧的光,是她在西湖邊含淚的笑。桃花飄零,她在他懷中逐漸冰冷,滿地的落英因她的熱血而淒美異常。素紗飛揚,她在病榻上孤獨的逝去,口中斷斷續續的詩詞,是與他共同所有的誓言。為何他所愛的女子一個接一個的逝去,他留不住她們的生命,竟連唯一的記憶也要失去?怒吼聲中,邢天一劍劈向光芒中大笑的女子,劍氣橫生,四尊石台碎裂開來,四散的砸向四方。光芒劇烈的震顫著,在無數的光點分散出後逐漸減弱,幻化成一位華服女子的模樣,竟與壁畫中的月神一模一樣。邢天的劍已深深沒進常羲的胸口,光點正不斷從她胸前的傷口湧出。常羲還在呵呵的笑著,邢天面上的痛苦之色毫未減輕,他再一次扶住自己的額頭,手中的劍不停顫抖。常羲笑道:「你若劈散了我的魄,不光解不開你們的封印,還很可能會葬身於此喲!」邢天額上青筋爆起,頭痛欲裂,他一直在試圖阻止常羲的封印對他記憶的侵蝕,兩股大力在他腦中一再碰撞,那痛苦令他難以忍受。
石室猛然震動起來,地層出現了龜裂的痕跡,常羲道:「別再掙扎了,否則,你會連今生唯一的希望都永遠的失去!」常羲的目光移向邢天身後,邢天回頭看時,多憂早已昏迷,她身下佈滿地裂的痕跡,似乎隨時會塌陷下去。邢天也顧不得頭疼了,拔出劍來躍至多憂跟前,剛抱起她腦中又是一陣刺痛。常羲趁機會又將一道封印打進了邢天腦中,邢天再無力抵抗,腦中一切的影像全部消散,眼中唯一的是多憂蒼白的臉。「若真的將你淡忘了,死於情蠱之下,或許是我最好的結果了。」邢天的臉上泛起蒼白的微笑,他將多憂緊擁進懷中,而後無力的閉上了雙眼。大地顫抖著,龜裂的痕跡繼續的擴大,昏迷中的兩人緊擁著跌進了深不見底的地縫中。戰慄的石室中只剩下了那個模糊不清的女子在瘋狂的大笑,笑聲如哭:「你不是說人情勝過天理嗎?那便告訴我,你在忘記了她之後依然還會深愛著她嗎?!」
高潔的聖山之上,是誰用身體擋住那鋪天蓋地的雪浪?誰又在漆黑的世界中點燃那一點的希望?沒有了你的保護,這世界會不會停止了運轉?誰的雙眼如此的深邃,明眸之下全是心碎的無奈。誰的背影如此飄逸,近在眼前卻有永遠碰觸不到的遙遠。清河邊的淺灘,多憂睜開乾澀的雙眼,陽光是如此刺眼。這裡是什麼地方?她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蒼翠的山林,清澈的河流,和煦的微風,林木間的味道聞起來如此的清新撲鼻,這樣的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感受過。多憂扶著了自己的額頭,朦朧的光幕中,恍惚的影子漸行漸遠,四下一片血紅。頭好痛,多憂皺起眉,記憶凌亂不堪,無法整理。她是誰?記憶中點點零碎的片段拼湊出一汪清藍的湖水,參天的大樹,美麗的新月,寨中的篝火。頭更痛了,有什麼重要的事忘記了,有什麼重要的人也忘記了。為何會這樣的傷感,為何會這樣的悲哀,那陣陣強烈的心痛到底是為誰而發?天地之間的雪山上,那白衣的身影又是誰?淚劃過臉龐,心痛的快要碎掉,朦朧中有人影快步奔來,口中的呼喚欣喜萬分,她聽不到,腦中紛亂的影像如針扎一樣的刺激著她,很痛很痛。耳中似有人在悲傷的歎息,眼前一片昏黑,最後看到的畫面,是一隻藏在寬大潔白長袖中的手拂開了她欲抓住什麼東西的手,那是個男人溫暖的手啊。
「多憂?太好了,你終於醒了,天祐我水月啊!」多憂剛睜開眼,還未看清楚周圍一切便聽到了男人欣喜而激動的聲音。「多憂?」多憂扶住額頭,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為什麼會什麼都想不起來?為什麼會對以前的一切沒有絲毫的印象?多憂使勁的甩頭,有人溫柔的拉住她的手,說道:「你一走就是幾個月,我很擔心你呢。」多憂茫然的看著眼前這個桀驁而英俊的男人,想不起她什麼時候見過他。「你是誰?我又是誰?」多憂意識到這個人認識他之後,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抓住男人的肩膀,拚命的呼喊,纖長的指甲剜進了他肩上的血肉中。男人面上浮現出驚訝的神情,他抓住多憂的手,說道:「我是尤鯤啊,多憂,我是你的尤鯤啊!」多憂停了下來,她猛然推開尤鯤,抱住被子將自己裹起,蜷縮進床角,全身顫抖,戒備的看著尤鯤,驚恐道:「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我是誰……你是誰……你到底是誰?」尤鯤撲上床角,緊緊將多憂擁在了懷中,聲音似已哽咽。「多憂,你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弄成這樣?」男人的淚滴落在多憂的臉上,她停止了掙扎,這個男人竟然為她哭了,他……真的是自己以前的戀人嗎?多憂顫抖的手扶上尤鯤的後背,心中是如此的無助如此的害怕。「尤鯤……為什麼,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到底怎麼了?」多憂抱住了尤鯤,將頭埋在他懷中,放聲大哭。尤鯤親吻著多憂臉上的淚水,說道:「別怕,回來就好,我會一直的保護你,不再讓你受任何的傷害!」
哭泣了大半天,疲累的多憂沉沉睡去,尤鯤掩上門,走出了屋子,一臉倦意。屋外站著一群身著黑袍的老人,見到尤鯤出來,一同擁上,擔憂道:「大祭司怎樣了?」尤鯤道:「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忘記了一切。」忘記了一切?老人們面色大變,相互對望,竊語紛紛。尤鯤面上的溫柔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殘酷的笑容。他擺了擺手,說道:「她一時半會不會醒,找兩個嘴嚴的丫頭看著她,你們,跟我來。」一群人離開小小的木屋,相繼下山。山下是一汪清藍的湖泊,狀如新月,但湖邊卻呈現出一派很不協調的荒蕪,泥土早已被沖刷乾淨,剩下的只是一片亂石,這狼籍的景像一直延伸到了遙遠的森林才得已隔絕。湖邊的寨子很簡陋,村民們一個個面黃肌瘦,有如難民。他們的確就是難民,數月前,他們賴以生存的新月湖氾濫了,淹沒大片的森林,毀壞大片的莊稼,更摧毀了他們生活了百年的家園。本以為是天神發怒,卻不想是因為他們可敬的大祭司私通了漢人竊取了新月湖底的鎮湖之寶。於是水魔復出,湖水氾濫,水月族的風調雨順大概一去不回了,因為他們的精神支柱大祭司被那個漢人帶走了。
多憂是被人在新月湖上游的河邊發現的,她一直昏迷了五天方才醒來,醒來卻已什麼都不記得了。尤鯤在新修起的大殿裡來回跺步,長老們七嘴八舌的指責多憂,說她是族中的罪人,這次回來理應受到懲罰。祭司卻說多憂是被漢人迷惑了,如今知道回來肯定是決定痛改前非,報仇雪恨。只有尤鯤想的跟他們都不一樣,他不能懲罰多憂,因為他要借助多憂的能力去向漢人們報仇。他的父親死在漢人手中,他的族人也死在漢人手中,他所愛的女人更將一顆心完全的放在了漢人身上,讓他永遠也不能染指。這種種的仇恨,怎可不記在心中?多憂失去記憶了,那就表示她已經忘記了那個漢人,忘記了她曾經說過討厭他尤鯤,這不是表示老天也在幫他的忙?尤鯤停下腳步,大喝了一聲道:「別吵了!」大殿裡的老人們停止了爭論,等待他們的首領發佈指示。尤鯤道:「多憂已經什麼都忘記了,以前的事情誰也不准再提。」有人還要爭辯,尤鯤一眼掃過,冷然中帶著殺意,所有的反對都嚥回了肚子,無人敢與他對視。尤鯤繼續道:「如今正是我族急需人才之際,大祭司回來,並且忘記了一切,這正是老天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只要告訴她,她是我族最優秀的祭司,為我族的存亡甘願捨棄生命與邪惡的漢人作戰,讓她相信她一直恨著漢人,讓她一心一意的為我族獻上全部,那我水月何愁不能成就大事?你們記著,今後多憂要問起她的身世,你們就說她的父母都是被漢人害死的,而她這次的意外,是因為要奪回被漢人搶去的鎮湖之寶。我們不能讓她恢復記憶,只要讓她知道,她生是水月的人,死也要成水月的鬼!」
水月寨的後山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新月湖侵襲的地方,多憂的小屋還是那樣的孤獨,所幸屋中的一切都還保留著原樣。再次醒來的多憂又看到了尤鯤,這個自稱是她從前戀人的男人一直的守護在她床邊嗎?為什麼被他抱在懷中的感覺是那樣的陌生?他真的是以前自己所愛的人嗎?多憂輕輕的下床,沒有驚動尤鯤,這屋裡的一切似乎有那麼一點的熟悉,一桌,一椅,觸摸起來一點也不覺得新鮮。這裡是她以前的家嗎?她有父母兄弟姐妹嗎?她有朋友嗎?她的過去有過什麼刻骨銘心的事情發生嗎?「多憂?你醒了?」尤鯤打著哈欠來到她身後,多憂道:「這裡是我以前的家嗎?」尤鯤道:「是啊,你就是在這裡長大的。你看這個桌子的腿,那是我們小時候有一次在屋裡鬧著玩把桌子撞翻了,桌子腿一下摔的歪掉了,這木頭還是我爹來釘好的。」以前?多憂什麼都不記得,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她圍著桌子轉了一圈,看到了供台上的靈牌,問道:「這個……是誰?」尤鯤道:「月羲姨,是你娘,在你十二歲那年就去世了。」多憂拿起靈牌默立了半晌,又問道:「那我爹呢?」尤鯤一頓,歎道:「你爹……被前來搶奪我們家園的漢人殺了。」多憂手一抖,靈牌掉落在地上,這是真的嗎?她的父母竟然都已經不在了,為什麼感覺不到悲傷?只是因為淡忘了一切嗎?
多憂抱住頭,蜷縮在了地上,喃喃道:「為什麼我記不起來?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爹……娘……孩兒不孝……」尤鯤摟住多憂,輕輕說道:「你沒有任何不孝,你是我水月的大祭司,你一直在用你的能力保護著我們水月上下。如果沒有你,這寨子,早就不存在了。」多憂抬起頭,看著尤鯤,瞇起眼,問道:「我……是大祭司?我有什麼能力?我是怎麼保護寨子的?」尤鯤道:「不要急,慢慢來,記憶可以消失,能力卻永遠為你而保留。吉薩巫會讓你想起你全部的能力的,多憂,你知道嗎?我們水月一直都在等著你回來,只要你回來了,我們就可以重整旗鼓,為我們死在漢人手上的同胞們報仇了!」多憂靠在尤鯤懷中,輕聲問道:「報仇?」尤鯤道:「你已經不記得漢人是如何欺凌我們的,山下的寨子曾是南疆最富饒的土地,但卻被漢人們毀成了現在這個模樣。他們不僅搶我們的土地,殺我們的人,還奪走了我們的鎮湖之寶。新月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新月湖,湖中的惡魔失去了封印,已將我們祖先留給我們留下的全部財富都吞沒了。你為奪回寶物,奮不顧身的與漢人爭鬥,一去便是數月,等我們找到你時,你已奄奄一息。多憂,你記住,漢人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們水月不能再被他們如此壓迫下去,總有一天,我們要讓他們知道,南疆的水月人是神之後裔,他們要為這二十年來對我們的壓迫付出代價!」多憂沒有說話,她的秀眉微微皺起,明知尤鯤說的對,但心裡卻著實不願與漢人為敵。多憂閉上雙眼,不願再去思考漢人的好與壞,也許,她的確是將所有的仇恨都忘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