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阿雪向賀達請教了很多關於馬的知識,賀達是在家人的打罵下長大的,從小到大,無論他做什麼,家人都鮮少稱讚他,碰到阿雪這個慈祥和藹的阿嬤,還三天兩頭的誇獎他,令這個憨厚的小伙子滿心喜悅,也不怎麼出去遛馬了,成天圍在阿雪身邊,跟阿雪侃侃而談。
「阿嬤,您別不信,額吉生我的時候,正好趕上一場暴風雪,我阿爸拉著馬,帶著我額吉在雪地裡奔走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太陽初升時,我就在馬背上出生了。」
「哦?這麼說,你跟馬兒還真是有緣分呢。」
「可不是!」賀達昂著頭,蒲扇大的手把結實的胸膛拍的砰砰作響,他喝了一口青稞酒,抹著厚厚的嘴巴說道,
「阿嬤,我真不明白那些皇親貴族,總是花銀錢在不切實際的東西上,聽說明朝的萬曆皇帝奢靡成風,連出恭用的馬桶,都鑲滿了各色的寶石,我就不明白了,一個尿尿的玩意,弄得那麼花裡胡哨的幹啥,難道他撒尿的時候,還要欣賞一下身下的馬桶嗎?」
阿雪被賀達的話逗得一笑,覺得他的話雖然粗鄙卻很實在,很是贊同的說了幾句,賀達得到鼓舞,一張嘴咧得更大,潔白的牙齒在陽光的照耀下晃得阿雪的眼睛都有些生疼,阿雪微微轉頭,看向身後馬廄裡那匹健壯的黑馬說道,
「賀達,你說這匹馬兒的性子如此剛烈,什麼樣的騎手能駕馭的了它呢?」
賀達彎腰撿起一根稻草,叼在嘴裡,一雙烏黑的眼也隨著阿雪的視線轉向那匹烈馬,
「阿嬤,你看這馬雖然神駿,但確實是貌不驚人對吧,四肢不夠修長,身材也不夠高大,毛髮雖然烏黑濃密,卻不柔順,甚至可以說是雜亂無章,察哈爾草原茂盛遼闊,這裡的馬群無數,如真的有人識得它,它也不會被我這個無權無勢的毛頭小子捕獲了,所以我說,那些個皇親貴族,凡事只注重外表,汗血寶馬是好看,但它就跟那些人一樣,是要用精緻的飼料和奢華的環境豢養著,早就失去了最初的彪悍血統,照我看啊,它們現在也只能在皇宮的玉石地上跑跑,擺擺樣子,或是載著那些嬌貴的貴族小姐、世家子弟在城裡走個幾趟,真的來到草原上,還不如我家大花行得遠,跑得長!」
阿雪看賀達那不屑的樣子,不禁失笑出聲,她坐正了身子,把被賀達扯遠的話題又帶了回來,
「可是這馬兒性子烈,雖然不算高大,卻也難以馴服,看著好馬不能為自己所用,還真是件遺憾的事啊。」
賀達嘿嘿一笑,從嘴裡扯出那根乾枯的稻草,撓著糾結的頭髮說道,
「阿嬤,我雖然沒本事,馴服不了這畜生,但我對它還是存著濃厚的敬佩之心的,要不然,我也不會從我家大花口中省出口糧來餵這沒良心的畜生,不過我告訴您,這種性子高傲的馬兒,不認主則已,一旦認主便是終身相隨,外人就算打死了它,它都不會背棄主人,阿嬤,你說,這畜生是不是比人都強,人都是趨利避害的,還不如畜生,有感情,有風骨!」
阿雪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被賀達這番話說得思緒紛亂,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那個被康熙賜死的男人,直到最後一刻還掛著溫暖的笑容安慰著她,告誡她要好好活下去,可是她做了什麼,嫁給了殺父仇人,還為他生了孩子,只因為他是帝王,她就要如此卑微的活下去嗎,她如何對得起養育自己的父親,如何對得起教導自己的師傅…
「阿嬤,阿嬤?」
阿雪從自己的情緒中回過神來,只見賀達一臉擔憂,魁梧的身體彎了下來,一雙烏黑的眼直勾勾的盯著阿雪,阿雪被嚇了一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卻在這時聽到一聲馬兒的嘶叫,那叫聲蒼涼悲憤,讓人聽著都不由得一陣心寒。
「這是怎麼回事,這馬兒病了嗎?」
賀達一下被轉移了注意力,他直起身子,見那馬兒在馬廄內躁動不安,鐵鏈子被拉扯著嘩啦作響,震得人耳膜生疼,他擰著眉頭,有些好奇的說道,
「奇怪了,不知道它又發什麼瘋,我過去看看。」
阿雪站起身來,歪著腦袋往馬廄裡看去,只見賀達嘴裡不知道在吆喝些什麼,一把扯開腰間纏繞的繩索,想去套那馬兒的脖子,誰知這馬兒卻突然發起狂來,呲牙咧嘴,前蹄猛踢,一雙烏黑的馬眼也變得血紅,也不管是不是會傷到自己,發瘋一樣的嘶叫著,掙扎著,賀達是個愛馬之人,見它雙腿被鐵鏈勒緊鮮血淋淋,取了腰間掛著的鑰匙,給那馬兒解了鎖,對外面的阿雪叫喊道,
「阿嬤,這畜生不知發什麼瘋了,再不放它,它的後腿就保不住了,阿嬤,你快避開,離馬廄遠一些!」
阿雪還來不及答應,這馬兒就跟一陣旋風般衝出了馬廄,賀達大驚,未料到剛打開一半鐵索這發了狂的畜生就奔了出去,他驚慌之中揮舞繩子,向把它拴住,誰知它頭一偏,輕鬆躲過,衝著面前呆立的阿雪直直地奔了過去。
「阿嬤!小心——」
賀達被眼前的一幕驚得肝膽俱裂,只覺得下一刻阿雪就會血濺當場,死於這發狂的畜生蹄下,誰知千鈞一髮之際,阿雪的身子如拔地而起的長槍,一手拉住馬兒垂下的鬃毛,雙腿施力,行雲流水般的躍上了馬背,那馬兒狂躁的掙扎了一下,卻沒有劇烈反抗,反而是載著阿雪朝一個方向奮勇前行,十分的有目的性。
賀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一刻還弓著背,蹣跚著步伐的阿嬤,後一刻竟然施展這麼漂亮的燕子翻身,輕而易舉地躍上了狂躁之中的馬兒身上,如不是他親眼所見,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他愣了片刻,直到一旁的大花發出響亮的鼻響,他才回過神來,看著前方已化為一個小黑點的一人一馬,心焦如焚,賀達大喊一聲,拿過馬廄木樁上掛著的弓箭水囊,拉過一旁的大花,利落的上馬,催促著身下的大花快速的追了過去。
阿雪的身子幾乎與地面成了水平,她緊緊地伏在馬兒的背上,努力減少空氣中的一切阻力,即便是這樣,她的臉也被迎面而來的風刮得生疼,嘴唇一陣陣的發乾,似乎下一刻人就要窒息了,阿雪實在沒有想到,身下的馬兒居然跑得如此之快,周圍的景色化為一道道亮白的影兒,看得久了眼睛幾乎失明,那簡直不是人能想像得出的速度,只是一會兒工夫,她便感覺自己的呼吸漸漸困難,心跳如鼓,阿雪閉了閉眼,知道再這樣下去,不用馬兒把她甩下去,她自己就會支持不住了。
「師傅…」
阿雪呢喃出聲,腦海於一片空茫中浮現出了曼華那張淡漠的臉,那時候的她只有八歲,師傅第一次帶她出去遊玩,她很開心,暗暗期待了許久,誰知到了目的地後,她卻呆愣在當場,黃沙漫天的曠野中,只有兩匹高大的嚇人的大馬,被兩個身穿灰布衣服的人拉著韁繩,在一望無際的曠野裡看著小小的她。
「師傅?」阿雪有些害怕,拉著曼華的手緊了緊,曼華轉過頭來看了看她,不含情緒的說道,
「阿雪,你在害怕嗎?」
阿雪點點頭,稚嫩的小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恐懼,曼華鬆開她的手,一步步的走上前,從一個僕從的手中接過韁繩,拉著那躁動不安的高頭大馬走到了她的面前,把那韁繩遞給了她,阿雪雖然害怕,但還是不敢違抗師傅的命令,顫抖著瑩白的小手,從師傅的手中接過了那粗糙的韁繩,只聽師傅在她身邊淡淡的說道,
「阿雪,我知道你在恐懼什麼,任何人面對新的且無法掌控的事物時,都會出現恐懼的情緒,可是你要記住,人的一生就是要克服各種恐懼的存在,你現在戰勝不了自己,未來有一天,當你面對真實的恐懼時,你可能無法越過它了,有的時候,命運只會給你一次機會,錯過了,好的話是終身遺憾,壞的話是性命不保,你必須使自己強大起來,才能活得更好,走得更遠。」
阿雪回想起師傅的話,攪成一團漿糊的神智漸漸清明了起來,她開始強迫自己調整呼吸,讓停滯的思緒轉動起來,默默回憶起師傅教導的口訣,讓僵硬的四肢隨著馬兒奔跑的節奏上下起伏,然後調節呼吸,帶動體內僅存的內力,護住心脈,雙手握緊馬鬃,臀部微微抬起,身子前傾,低頭含胸,讓前方呼嘯而過的風從頭頂吹過。
漸漸地,阿雪似乎適應了馬兒的節奏,她試著抬起頭,瞇著眼睛看向前方,雖然看不太清楚,也漸漸分辨得出,這馬兒載著她在往地勢上方而行,四周凌厲的風聲也不再單純,而是夾雜了一聲聲野獸的嘶鳴吼叫,雖然不甚清晰,卻也充耳可聞,阿雪繃緊了身體,穩穩地貼在馬背上,極目向遠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