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冬
納蘭容若突然患了一場重病,沈宛在納蘭府家的別院照顧他,卸下了流芳閣浮躁的繁華之後,她潔淨的好似窗外從天而降的鵝毛大雪,只是這潔淨背後,卻藏著不能向外人道的孤獨和寂寞。
納蘭容若,這個她從心底裡深愛的男子,自兩年前的深夜,從宮中逃也似的回來後,那張清俊如月的臉上便失去了所有的笑容,他總是緊縮的眉間,已變成了一道深深的鴻溝,帶著她所不能靠近的溫度,永遠冰封在他二年前的記憶中,阻止世間任何人的靠近。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早,第一場大雪過後,納蘭容若就病倒了,沈宛端著藥碗進來的時候,見他只披著一件藍色的外襖,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紛飛的雪花,那撲面而來的寒氣在他的口鼻間形成了白色的霧氣,他捂著嘴,不住地低頭咳嗽著,微微凹陷的雙眼卻充滿渴望的看著從天而降的飛雪,甚至伸出了一隻手,靜靜地接著那些飛舞的雪花。
「容若!」沈宛放下藥碗,焦急地跑到了窗前,抬手把窗戶緊緊地關了起來,納蘭容若拉了拉外襖,剛要說話,便是一陣止不住的急咳,沈宛關好窗後,扶著他在屋內的書案前坐下,取了袖中的帕子遞了過去,納蘭容若咳得滿面通紅,把那帕子遞過去的時候,只見雪白的絹帕之中隱隱帶了一絲殷紅的血跡,在潔白的帕子上分外刺目,沈宛看得心中一痛,強忍著內心的酸楚掛上一抹溫柔的笑容,轉身拿過那冒著熱氣的藥碗,對納蘭容若輕聲說道,
「這大冷的天,你身子還未好,開著窗戶吹風,也不怕再添了病痛,這藥剛剛熬好,趁熱喝了吧,冬天馬上就過去了,熬過了這個冬天,病便能好了。」
納蘭容若接過藥,仰頭一飲而盡,沈宛遞過去一顆梅子,他搖了搖頭,抬手推開了她的手,輕笑著說道,
「喝了一冬天的藥了,嘴裡早就品不出味道了,喝過藥後,如吃了這梅子反而難受,今個我精神好了許多,宛兒,麻煩你幫我研磨,我想寫些東西。」
沈宛本想勸他,可是看著他一臉堅決,到嘴邊的話便有些說不出口,這兩年她與他朝夕相伴,倒是漸漸瞭解了他的性子,外表看上去溫柔儒,其實內心很是執拗,說是偏執也不為過。
自從他病了之後,就整日把自己關在這間屋子裡,有時候他呆呆地坐上一天,連一句話也不說,沈宛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能透過他那些才華驚艷的字來揣測他的內心,可是每看過一次,她的心就莫名的痛上一次,原來他的心底,始終藏著一個人,那個人非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在他的心底一日日的加深,這刻骨的思念匯成了一首首飽含相思的詩詞,在他日漸瘦弱的腕間一蹴而就,那般的驚才絕艷,全都源於他真實的情感,而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刻意的隱忍下來,終於生了這一場大病,鯨吞蠶食般的侵蝕著他年輕的身體。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納蘭容若寫完最後一筆,雙手撐住書案邊緣微微喘著氣,沈宛給他拉了拉衣服,扶著他緩緩坐下,關切地說道,
「歇歇吧,我在小廚房熬了些棗粥,你午膳用得不多,這會兒也應該有些餓了,你剛服完藥,等過一會兒我給你端來,你用了後便在軟榻上小睡會兒吧。」
納蘭容若擺擺手,靠在松木座椅上閉了閉眼,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病重的沙啞,卻仍舊清澈,握上沈宛的手時,語氣裡還帶著顯而易見的憐惜,
「宛兒,你跟著我的這兩年,真是苦了你了,我納蘭容若無能,無法給你一個應得的名分,給你一個安穩的生活,想來真是愧對你的一片真情。不過現在想來也好,阿雪說的對,與其用一個無足輕重的側室名分困住你的一生,還不如放你自由,你是個好女子,讓你做側室,本就是委屈了你,如今我又患了重病,想想真是慶幸,如是我走了,你就照我說的,帶上翠兒回到江南,把湘湘接出來,好好的過日子吧。」
沈宛眼中含淚,被納蘭容若的話輕易逼出了淚水,她反握住納蘭容若蒼白消瘦的手,哽咽的說道,
「容若,你要我說幾次你才明白,我愛你,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幸福,至於那些名分,我根本就沒有在意過,反而是你,心中存著愧疚,一直因這件事責備自己,以至於鬱結於胸,才生了這場大病,你知不知道,我看著你這麼一日日的憔悴下去,心有多痛,我恨不得病得是我,也不願意你這樣消沉下去。
容若,阿雪說的話固然有理,可我與她畢竟不同,她天資聰慧,什麼事情都看得通透,一旦想明白了,便很快能抽身而出,可是我不行,我沒有她的聰慧,更沒有她的果斷,面對感情,我始終無法割捨,我是糊塗,可人生在世,如是什麼事情都看得明瞭,便也失去樂趣了,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哪怕心不在我身上,我也願意糊塗下去。」
「宛兒…」
納蘭容若心痛如絞,面對這麼一個無怨無悔愛著自己的女子,他無法說出埋藏在心底的話,他是如此的痛恨自己啊,沈宛和阿雪,一個如夏日裡明媚的春光,燃燒著炙熱又強烈的愛情;一個如冬日裡潔白的飛雪,凝結著深沉又無瑕的感情,她們兩個人,一個熱情奔放,一個靜謐內斂,均是這世間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絕色女子,他何其幸運,在短暫的一生中擁有了這兩個女人,可惜的是,命運弄人,注定他要在她們之間做出選擇,而選擇了其中一人的同時,就代表著他徹底的辜負了另一個人。
沈宛走到納蘭容若的身後,俯低身子,伸開雙臂充滿眷戀地抱住了他,她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緩緩地閉上眼睛,一行清淚順著她潔白姣好的面龐流下,就那樣無聲地落入了納蘭容若的心底。
他突然感到悲涼,握住沈宛溫暖的手時,心裡想的卻是另一雙略帶冰冷的手,那三年甜蜜的夫妻生活,雖然兩人之間不曾真正的圓房,但確實是錦瑟和諧紅袖添香,每到冬日,阿雪總喜歡從身後抱住他,然後把自己冰冷的手貼在他溫暖的脖頸中,壞笑著說道,
「容若的脖子好溫暖啊,我的手冷得緊,正好用容若的溫度暖暖。」
那溫馨甜蜜的場景猶如昨日,而此刻他的脖頸一片冰冷,卻不是阿雪那雙冰冷纖細的小手,而是沈宛流下的淚水,他的心頭突然一痛,喉嚨之中湧上一股甜腥,剛要開口說話,仰頭就噴出一口鮮血,把書案上剛剛寫完的一首詩詞濺得滿是緋紅,沈宛嚇得大叫起來,只見納蘭容若的身子緩緩倒下,蒼白的嘴角掛滿了血跡,在她面前慢慢地閉上了眼。
「不,不,容若,容若,你醒醒,你醒醒啊,翠兒,公子暈過去了,快請大夫,快啊!」
紫禁城承乾宮內
阿雪一身素的絳紫色旗袍,在脖頸處圍了一圈毛茸茸的狐狸毛領,她剛從慈寧宮請安回來,正好碰到下了晚課的四阿哥胤禛,這孩子早慧沉穩,因六阿哥素來與她親近,故總是借來承乾宮看望六阿哥的名義留在承乾宮用膳,一來二去的,阿雪便和這個孩子熟識了起來,也幸得鍾粹宮的佟貴妃大度,而永和宮的德妃又一向和承乾宮交好,所以對於四阿哥頻頻出入承乾宮,這兩宮的主子都未加阻攔,時間一久,四阿哥六阿哥反而成了與阿雪最親近的人,後宮裡的嬪妃都在笑談,說這承乾宮的良貴人倒也奇怪,明明自己有兒子,卻從不去延禧宮探望,反而對永和宮德妃所出的兩個阿哥疼愛有加,實在是讓人想不明白。
六阿哥今年才四歲,生性貪玩活潑,雖然和四阿哥胤禛是親兄弟,個性卻是南轅北轍,他最喜歡看阿雪刺繡時候的樣子,所以老是故意把衣服弄破,跑到承乾宮來讓阿雪給他補衣服,四阿哥拿他沒轍,不過每次阿雪低頭給六阿哥補衣服的時候,他無論做什麼,均會停下來在旁靜靜地看著,好像世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看眼前的女子認真縫補時的樣子重要。
四阿哥胤禛覺得那刻的時光分外溫暖,看著阿雪潔白如玉的手在空中一起一落,那細如髮絲的銀針在綢緞上編織成一道道優美的弧度,而她低垂的頭,輕抿的唇,長如蝶翼的睫毛,臉上淡淡的絨毛,一切的一切,均是那般美好,讓他移不開目光,只覺得渾身都似泡在暖融融的溫泉水中,連手指尖都酥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