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站在一處懸崖邊,纖弱的身子像隨風舞動的柳枝一般,在生與死的邊緣不住的徘徊,她低垂著頭,蒼白瘦弱的手緊緊地摀住肚子,站在那狂風四起的崖頂,靜靜地想著事情,她的長髮隨風而舞,在黑暗的夜裡肆意張揚,納蘭容若心急如焚的站在她的身後,既不敢離開又不敢向前,在原地焦急又害怕地看著她,一旁的致遠更是嚇得面無人色,他本想張口,卻被納蘭容若一把攔住,搖頭說道,
「她現在心緒不穩,你萬不要貿然開口喚她,如驚著她,後果不堪設想。」
「好,好,我不開口,姑爺,你倒是想想辦法啊,大小姐她身子弱,如在這懸崖邊站久了,我怕她一個閃失再——呸呸呸,我這張烏鴉嘴啊,姑爺,你想想辦法,不如你過去哄哄她,她一向最聽你的了,怎麼這次會與你吵成這樣,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啊?」
納蘭容若不由得發出一聲苦笑,他無法和致遠道明實情,只覺得自己似乎低估了阿雪的敏感,她是那麼的睿智,那般的聰慧,雖然不動聲色,雖然粉飾太平,但早已捕捉到了他猶豫不定的內心,只不過她並不知道那個真正讓他改變的人是誰,她固執的以為是他遺忘了她們之間的愛情,讓新婚燕爾的喜悅和溫柔多情的妾室模糊了以往的記憶,她是悲傷的,這種悲傷甚至超過了他預期的設想,如他早知道,恐怕會換一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決定,而不是直抒心意,讓她做出了如此危險的事情。
納蘭容若的心同樣難受,他放慢腳步,一步步的靠近阿雪,卻在她出聲的時候及時頓住了前行的身體,這夜的風吹得很冷,卻不及兩個人的心冷,阿雪淡淡一笑,兩眼直視前方空洞的黑暗,似乎再也尋不到前行的方向,納蘭容若怕她想不開,在她身側輕柔的安撫著她,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就像是世間最動聽的琴音,可卻再也撥動不了她的心弦,如果連那般動聽真摯的誓言都可以違背,她還能去相信什麼,相信誰?
「容若,我問你,你曾跟我說過,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個動人心脾的誓言,我一直牢牢銘記在心,從沒有忘記,在無數個冷寂壓抑的日子裡,我靠著這個宛如魔咒般的誓言一日日的熬了過來,我總是想著,無論你我分開多遠,我總是住在你心底的。今日我雖然懷了別的男人的骨血,但你應該知道,這個孩子並不是我想要的,而那份所謂的恩寵榮華,也從不是我想接受的,我只最後一次問你,如我此時此刻讓你帶我離開,你會不會應我?」
納蘭容若被阿雪的話問得一愣,他的神色變得十分緊張,那張清俊如月的臉上,寫滿了猶豫和掙扎,可是他的唇卻抿得緊緊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那樣恍惚地看著阿雪,滿是憂慮地皺著眉。
阿雪似乎很有耐心,她的身子站得筆直,微微閉起雙眼,雙手迎風而立,她的烏髮飛舞著,她的嘴角微勾著,她姣好年輕的身子還看不出身孕,如雨後的春筍美好又張揚,那張尚顯青澀的臉上,突然染上一絲與她年紀不相符的滄桑,帶著她獨有的體香,在納蘭容若的心底交匯成了一幅綺麗淒美的畫。她的呼吸綿長又富有節奏,乳白色的素旗裝被風吹得漲了起來,讓她看起來就像是誤落凡塵的仙子,下一刻就要乘風而去永遠消失在這阡陌紅塵之中。
納蘭容若害怕了,他無法接受阿雪在他眼前消失,更無法承受玄燁的雷霆之怒,他站在原地,聲音顫抖得如破碎的琉璃瓷瓶,他強忍住撲上去的衝動,在凌冽的風中慢慢開口,拼湊成了不甚完整的句子,
「阿雪,阿雪,好,我應你,你過來,我會帶你離開……」
阿雪突然笑了,她的笑容依舊如記憶裡的美艷,可是卻不再是林間恣意流淌的暖泉,而是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她看著納蘭容若直直朝她伸過來的手,藏於袖中的手死死地攥緊,她就那樣在風中癲狂的大笑著,好像自己也停止不了,控制不住,只是想笑,單純的想笑,至於這笑容背後的緣由,反而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阿雪,你怎麼了,我的話有那麼好笑嗎,我是真心的,你要相信我,你過來,我定會帶你離開的,我求求你了,你不要這個樣子,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又害怕又心疼,我已經在四年前失去你一次了,我承受不起再失去你一次的打擊,你就算可憐可憐我,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夠了,你不要再說下去了,納蘭容若,事到如今,你總算是說實話了,你想離開了我,你想逃離我了,你覺得我對你來講是種折磨,那過去的誓言就像夢魘,時時刻刻在提醒著你,是你背叛了我們之間的愛情!」
「不,我沒有,阿雪,你誤會我了,我從未忘記過你,更未丟棄你我之間許下的誓言,我只是太累了,被現實的種種不幸打擊得心灰意冷,被絕望的淚水鞭笞得體無完膚,我不是神,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我也有承受不住的時候,也有脆弱無依的心情,你怎麼能如此的殘忍,就因為我跟你說,讓你回到宮中生下肚子裡的孩子,你就認定我變了心,以背叛愛情的沉重名義判了我的罪名,讓我背負這罪名愧疚得過完餘生,永遠得不到你憐憫的寬恕,阿雪,你這般做,會不會太不公平了!」
阿雪本以為自己會流淚,可是聽到納蘭容若的這番話後,她竟然連眼淚都沒有了,只覺得所有的一切全都像是一個極大的笑話,可笑的是直到最後,她對納蘭容若還存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渴盼著他能對自己說出埋藏在心底的實話,哪怕,這實話殘忍無比,至少能證明,他是愛過自己的。
她慢慢的轉過身子,一步步的走向了他,納蘭容若流淚了,他以前從不流淚,卻在阿雪離開懸崖的一瞬間流出了淚水,阿雪依然笑著,這幾步之遙的距離,短暫得不過一瞬,可她卻好似經過了許久,久到她腦中紛亂的記憶不住地拍打著她痛到麻木的身體,敲擊著她瀕臨崩潰的神經。
她與納蘭容若擦肩而過,看著他的樣子,就好似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納蘭容若愣愣的站在原地,高舉的手臂在風中劃過一道寂寞的弧度,從阿雪的身後緊緊地擁住了她冰冷的身體,阿雪並未掙扎,只是眼神空洞得好似今夜晦澀不明的夜空,再不見往日的月朗星稀,只餘綿延無盡的烏雲,壓抑厚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阿雪,我會帶你走的,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對我,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阿雪在這一刻,只覺得自己活得好沒有意思,她在納蘭容若的臂彎中轉過身子,昂著頭靜靜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她突然釋然地一笑,抬手緩緩撫摸上他日漸憔悴的面容,這張曾經洋溢著美好光華青春、充滿著遠大宏偉理想的俊秀容貌,已被無情的命運摧殘得過早衰老。她細細地看著他,手指在他眼角的細紋處輕輕地按了下去,讓那條礙眼的細紋恢復成舊日裡光滑平整的肌膚,使他的眉梢眼角,重現出了往日那般清澈俊朗的樣貌,納蘭容若噙著一抹淒楚的笑意,抬手撫摸上她流連在自己臉龐上的手,低低地說道,
「我是不是老了?變得難看了,配不上我的阿雪了?」
「不老,你在我心底,永遠不老……」
納蘭容若微微一笑,充滿眷戀的吻上了她永遠冰冷的手心,阿雪歪著頭,淡淡的看著他,就那麼平靜的說道,
「容若,送我回宮吧,我不強求你什麼了,從今往後,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你我各自過好自己的日子,誰也不要再去折磨誰了。」
納蘭容若的動作突然一窒,他抬起頭來,不敢置信的看向阿雪,阿雪微微一笑,從他的手中緩慢又平穩的抽回自己的手,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道,
「容若,我太瞭解你了,因為愛你,我甚至比瞭解我自己還要瞭解你,如果是四年前,我要求你帶我離開,你不會猶豫,不會彷徨,更不會百般掙扎千般糾葛,那時候的你是全心全意愛著我的,你願意為我們之間的愛情放下一切,甚至是你年輕美好的生命,你會對我說,阿雪,我帶你走,而不是阿雪,我會帶你走,僅僅一字之差,卻說明你的心已然變了。
我很慶幸,我曾經佔據了你整個心靈,那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我的確擁有了,可惜的是,我沒能永遠的擁有它,但是容若,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因為你曾給了我獨一無二,既然未能有始有終,我也只怨造化弄人天意難為,並不會去怨恨你,我只希望,在我放手之前,你能真誠的告訴我,我究竟輸給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