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好似在做夢,她緊緊地依偎在納蘭容若的懷裡,雙手死死的拽著他泛著淡淡梅香的衣衫,只怕眼前的人是自己看到的一個幻象,一個無數次出現在自己夢中的幻象,只要夢一醒,這幻象便消失無蹤了,她昂著頭,秋水般的璀璨明眸裡深刻地倒映著他清俊如風的面龐,可是他卻好似有些心不在焉,連那一向清澈如泉的眼底也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薄紗,整個人明明離自己如此的近,可她卻覺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納蘭容若的心情不似阿雪那般欣喜,相反的,他的內心很複雜,腦海之中,有兩個女人的樣貌聲音交替出現,在他情感天平的兩端不停的上下搖擺著。
他抱著阿雪,這個他付出一生真情深深愛著的女人,可是他的心裡卻藏著另一個女人,一個堅強又脆弱、溫柔又剛強的女子,這個女人就像是無處不在的影子,讓他無處可逃,無處可藏,無處可避,就這樣自然而然的、一點點的佔據了他曾經被阿雪填滿的心靈。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記得她,可是他本能的想去抗拒這種莫名的思念,卻在那夜過後,一切的努力都成了另一種刻意,反而讓她的影子在自己的心底生了根發了芽,僅僅過了一日而已,他便再也忘不了她,而他帶著這種萬般複雜的心緒開始找尋阿雪,以及那不可預知的命運……
「容若,你是怎麼找到我的,鄭三公子為人謹慎狡猾,連皇上都拿他一時沒有辦法,你是怎麼混入他落腳的客棧,如此順利的把昏迷中的我帶出來的?」
納蘭容若微微一愣,他看著懷裡的阿雪,一時之間,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提出的這個問題,那日在地宮暗無天日的監牢裡,沈宛告之了他鄭三公子的去向。他沒有想到的,沈宛只是區區一名舞妓,居然會知道鄭三公子這麼多不為人知的事情,沈宛當時的表情很詭異,她坐起身子,撫了撫自己散亂的頭髮,在一片晦澀不明的光線中輕輕地點上了他乾澀的唇瓣,身子軟綿綿的掛在他有力的臂彎之上,就像是一條柔順明亮且散發著淡淡幽香的錦緞絲帛,輕靈飄逸,柔軟順滑,帶著女人獨有的美麗,纏繞住了男人整個身心。
她貼著他的耳邊,吐氣如蘭,可說出的話卻如世間最尖銳的利刀,生生絞痛了他的心,牽動了他整個靈魂,
「納蘭,你也是娶過妻納過妾的人了,男人的心思如何,你還辨不明白嗎,鄭三公子是聰慧過人天資不凡,這也是他活得比鄭家所有人都長久的原因,但說來說去,無論他外表是如何的俊朗內心是如何的睿智,退掉了他與身俱來的高貴血統,脫掉了世人描繪的錦繡外衣,他也只不過是一個年輕且充滿**的男人罷了。
哼,我在流芳閣呆了四年,這四年來,我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他們有的英俊高貴,有的溫潤儒,有的賊眉鼠眼,有的醜陋不堪,白日裡,他們在自己的世界裡扮演著各種角色,無論是誰,均是戴了一張厚厚的面具做人,為了自己的利益算計,為了自己的前程奔波,他們的心疲憊不堪,他們的眼佈滿灰塵,所以到了夜間,來到這聲色犬馬無拘無束的花花世界,你再去看他們時,卻發現他們有的揮金如土,有的放蕩不羈,有的形色癲狂,有的下流庸俗,可是只要你能讓他們釋放,讓他們快活,在靈魂鬆懈的那一刻,這世間便不會再有守得住的秘密,摘不下的面具。」
「你,你這四年,到底如何過的,為什麼,為什麼我好似都不認識你了,你,你還是那個辛者庫的衛娟嗎?」
「以前的那個衛娟早已經死了,她的單純,她的青春、她的夢想、她的…….愛情,全部都死在那座冰冷無情的紫禁城中了,活下來的,只是一具充滿怨恨的行屍走肉,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要讓那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付出慘痛的代價!納蘭,我的人生早就毀了,我的清白也早就沒了,承歡在誰的身下,與誰翻雲覆雨輾轉歡愛,對我來講都是一樣的,我在這世上唯一的本錢,就是我年輕妖嬈的身體,尚算美麗的面龐,我用它們去取悅那些尋歡作樂的男人,從他們的身上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就像曹寅那時候跟你說的,他給我銀子,我跟他歡愛,本就是各取所需的事情。納蘭,這就是我,最真實最完整的我,如今我都告訴了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髒,會不會看不起我?」
「不,不會,你不髒,相反的,你比這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要乾淨。」
沈婉的淚緩緩流下,她搖著頭,哽咽的說道,
「不,納蘭,你不知道,我辜負了阿雪妹妹的一番苦心,她送我到流芳閣來,是想讓我藉著江南名伶沈宛的身份重新生活的,她給我鋪好了一切後路,甚至連流芳閣閣主也沒有強迫我去接客,如單純的做一個舞妓,不過兩年我便能洗淨身份,待時機成熟後,流芳閣閣主自會給我贖身,讓我成為一個平凡的婦人。
是我,是我自己主動要求接客的,我本就不是清白之身,我忍受不住內心仇恨的煎熬,不想就這般得過且過,我恨那個男人,我不甘心就這麼放過他,所以我必須趁著年輕,還有資本的時候搏一搏,鬥一鬥,我要讓那個男人付出代價,所以這四年來,我費盡心機的去接近一切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而那些男人高高在上,如要吸引他們的目光,我就必須做到最好。
你也知道,阿雪的舞跳得極好,在宮中和她學舞的那段日子,是我最開心的一段過往,每當我隨著樂曲翩翩起舞的時候,我總感覺她就在我的身邊,也因為這樣,我進步得極快,在我生下永巷的三個月裡,我就恢復了以往的身材,甚至比以前更加妖嬈,更加明艷。
過去的那些經歷,無論好壞,全部都成為我生活的閱歷,倒像是上天賦予我的另一種財富,給了我無窮無盡的靈感,讓我的舞更加靈動,更加富有內涵,我在舞蹈中生,在舞蹈中死,也只有在跳舞的時候,我才能忘記俗塵中的一切,才能讓自己的靈魂無拘無束的飛翔。
納蘭,我的一生已然結束了,可你和阿雪的一生才剛剛開始,我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阿雪了,我娘不知所蹤,永巷也已被我托付給了黃姐姐,現在我心頭的牽掛,只是阿雪和你,你聽我的,去尋阿雪,帶著她遠遠地離開吧,你們能夠得到幸福,也算是對我的一種安慰了。」
納蘭容若閉了閉眼,沈宛的音容笑貌彷彿就在眼前,他抑制不住心頭的悸動和心疼,只是勉強穩住起伏不定的情緒,和阿雪淡淡的解釋了幾句,阿雪敏感得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她靠在他的懷裡,清澈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一手握住他微微鬆散的烏黑髮辮,懇求地說道,
「容若,帶我走吧,離開京城,離開玄燁的勢力範圍,離開這紛紛擾擾的一切,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對了,咱們不如趁著這個機會製造出一個假象,就讓這世上所有的人都以為你我死了,不如,不如一會兒你讓致遠把馬車駕到一處懸崖邊,我留下點首飾在崖邊,你和致遠再把空馬車趕下山崖,讓他們誤以為你我跌入懸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怎麼樣,我這個計策如何,或者你再想想,還有什麼周全的計劃,你一向想得比我細緻縝密,你快思量思量,究竟你我該如何脫身!」
納蘭容若敷衍的答道,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裡,或者說,他曾經堅定不移的內心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動搖,他的內心焦躁而憂慮,一方面為自己的變心感到可恥,一方面又放不下心頭新的牽掛,他的良心遭受著深深的譴責,他的感情卻在奔湧的叫囂,在這兩種情緒的衝撞之下,他甚至沒有勇氣去看阿雪那張充滿無限憧憬的臉,只是小心地接著她不著邊際的話,順著她天馬行空的美好暢想,繼續編織著這個甜蜜美好的謊言,哪怕這個謊言永遠也沒有被揭穿的那一天,他也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他知道阿雪已懷有身孕,這孩子是康熙皇帝的,是龍種,他不知道這個時候以這個還未出世的孩子為借口算不算得上卑鄙,可是他的心底卻分明藏著一絲慶幸,慶幸這個孩子的及時降臨,讓他有了一個可以說服自己內心的完美借口。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原來這一切的一切,終是她一個人的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