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宛被關在地宮已有五日了,這五日以來,雖然她未曾受到皮肉上的折磨,但精神上卻承受了極大的壓力,血樂把她關在了地宮的最深層,這裡暗無天日不辨白晝,五日以來,她幾乎沒有合過一次眼,耳邊迴盪著的全是地宮重犯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她閉不上眼,坐立不安,僅僅五日光景,便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憔悴不堪。
這日她剛在草堆上閉目一會兒,突然聽到關押她囚室的鐵門發出了一陣聲響,在這一刻,她的心底突然湧上了一抹前所未有的放鬆之感,好像自己自出生以來,一直都在和命運抗衡,到了這一刻,卻突然覺得好累好累,累得她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想說,只想這樣靜靜的閉著眼睛,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沈宛側身而躺,佈滿灰塵的身子顯得消瘦而纖細,她的腳上帶著沉重的鐵索,把她細嫩均勻的腳腕磨出了一道深邃的紅痕,她緊緊的閉著眼,呼吸均勻雙手微握,似乎這裡並不是紫禁城最幽深血腥的鬼魅地宮,而是世上最溫暖明亮的少女閨房,她聽到一個男人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最後停在她身前不遠的地方,緩緩地低下了身子。
「衛娟…」
她突然睜開了眼,被這在心底魂牽夢引無數輪迴的低啞聲音喚醒了內心深處的一潭死水,可是她怕,她怕見到他,更怕見到的不是他,事到如今,再多的話語也全是徒勞,她沒辦法跟他解釋發生的一切,在四年前害了他與阿雪夫妻永隔後,四年後的今日她又害得阿雪被鄭三公子生擒,她沒有臉面去見他,怕看到他憎恨的雙眼,怕聽到他絕情的話語,如是那樣,她寧可現在就痛快的死去,也好過心靈上日日夜夜的折磨。
「衛娟,我是納蘭容若,你還好嗎,地宮的人沒有為難你吧?」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的動聽,就像是唱在她心底的一首暖人心脾的歌謠,沈宛的淚水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瘦弱的背部微微顫抖著,像是在拚命壓抑著內心極致的痛苦,納蘭容若在她身後默默看著她,伸手緩緩的撫上她單薄的後背,那手冰冷得很,可沈宛卻覺得很溫暖,她緩緩轉過身來,地宮昏暗無光,他的臉卻皎潔如月,只是原本清澈的眼底佈滿了憂傷的晦澀,在搖擺不定的心緒中滿滿沉澱成了永不磨滅的深刻憂傷,
「納蘭,是我,是我對不起你。」
沈宛的淚緩緩而落,順著她佈滿灰塵的臉流到了她傾長的脖頸上,納蘭容若的面色很淡,他輕輕的搖了搖頭,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彎下身子,把她小心的抱了起來。
「不怪你,你沒有做錯什麼,無論是我,還是阿雪,自始至終都未曾怪過你。」
沈宛摀住臉,雙肩不停的抖動著,這個時候她已無法思考,她不知道納蘭容若是怎麼入得地宮的,但老天爺既然讓她遇到了他,便是憐憫她了,如是她難逃一死,至少在死前能見他一面,她想,她這般死去,也能叫做死而無憾了,可是,可是她的女兒怎麼辦,她是恨曹寅的無情無義,可是女兒畢竟是無辜的,女兒已經沒有阿瑪了,再失了額娘,要如何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世上活下去啊。
「納蘭,你怎麼來的?」
「是曹寅求得血煞首領血樂大人的同意,放我進來與你一敘的。」
「曹寅,哼,他會有這般好心,我回來了,他不是應該第一個盼著我死嗎?難道他不怕我向皇上告他一狀,讓他在御前失了聖心,損了他好不容易謀劃而來的錦繡前程?」
沈宛冷冷而笑,只要一提及曹寅,她的心頭就好似有千萬把刀在割,那些舊日裡的傷口,不是不存在了,而是被她深埋在了心底的一角,不願去想不願去看,偏生又忘記不了。
在每一個清冷的夜晚,她無數次的被那舊日裡的噩夢驚醒,抱著被子縮在床角,咬牙抵擋那排山倒海的痛楚,她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她生下了仇人的女兒,只要看到女兒那張與他同出一轍的小臉,她的心就痛苦得要命,恨不得抱著女兒一頭撞死在流芳閣院外那顆高聳入雲的參天古樹下,結束這永生不滅的恥辱。
衛娟已死,活下來的是江南流芳閣第一名伶沈婉,她千嬌百媚舞姿傾城,一抬手一投足之間,便有無數癡心男兒為她揮金如土,這四年來,她憑藉著自己的天賦和努力,一步步的攀上了人生的最高峰,她看著那些匍匐在她腳下諂媚討好的男人,就像看著一條條的搖尾乞憐的狗,她難受,她噁心,她無奈,她痛苦,看著那些在愛情面前如此卑微的男人,她就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只因情人耳鬢廝磨後一句隨口而出的話,她就輕易的賭上了自己的一生,也連帶著毀了阿雪與納蘭容若的美好姻緣,讓他們陪著自己一起跌入痛苦的深淵,永遠得不到宿命的救贖。
「你也不要把他想得如此不堪,畢竟,畢竟你與他之間育有一女,你恨他可以,可他畢竟是湘湘(沈宛女兒的小名)的阿瑪,難道你想讓上一輩的恩怨再帶到下一代的身上嗎,湘湘畢竟是無辜的,她可以不知道自己的阿瑪是誰,但是至少,你不要讓她怨恨他。」
沈宛微微一笑,抬手捋了捋散亂不堪的長髮,她扭過頭去,頗有些諷刺的說道,
「納蘭,到了今日,你還是不肯喚我女兒的名諱,只是一廂情願的喚她湘湘,我為她取的名字明明是永巷,衛永巷,她名字裡面的『巷』字,是一條狹長又望不到盡頭的巷子,而不是瀟湘夜雨紅燭暖夢的雲湘。」
納蘭容若在黑暗之中不辨她的模樣,可是單聽她冷言冷語的話,心頭就止不住的酸楚,他幽幽的歎了口氣,有些期盼的問道,
「要不要我把曹寅叫來,你親口告之他湘湘的事情,他還不知道你為他生了個乖巧懂事的女兒,如你告訴他,他應該會很高興的——」
「不,不,不要,納蘭,我求你,不要告訴他湘湘的存在,曹寅是個偽君子,他不會高興他多了一個身份卑微的女兒的,以前我是衛娟的時候,他可以痛下毒手,現在我是朝廷的叛賊,他更不會留著永巷這個禍根讓別人有機可乘,納蘭,如是你真的為永巷好,就千萬不要告訴他永巷的存在,如是我死了,還請你代我好生照顧永巷長大成人,我知道我說這話很不顧臉面,可是這世上,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可以信任托付的人了,納蘭,你答應我,好不好,好不好?」
納蘭容若點了點頭,沈宛破涕而笑,她支撐著疲軟無力的身子往上坐了坐,看著納蘭容若的方向,平靜的說道,
「好了,你有什麼話就儘管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定會告訴你。」
「你,你知道我來的目的?」
沈宛靠在他的懷裡,幸福的閉上了眼睛,嘴角卻輕輕的勾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淡淡的說道,
「如不是為了阿雪,你怎能冒如此大的風險來地宮見我,如不是因為阿雪,你又怎能來到地宮順利的見到我,我們的大清皇上啊,看似冷漠無情,實則卻是個情種,如不是那日我親眼見到了姐姐,還真的以為她死於四年前那場無藥而治的寒疾,沒想到卻是皇上親手導演的一場戲,這可真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
盧雪一死,她的一切就那樣輕而易舉的隨風而散了,活下來的卻是承乾宮裡的良貴人,大清康熙皇帝的寵妃,呵呵,呵呵呵,男人的心啊,女人永遠也猜不透,他對你有情的時候,可以把你奉上天邊的雲端,對你無情的時候,卻可以讓你跌入無邊的地獄,姐姐這次為了救四阿哥以身飼虎,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就算她日後回到了宮中,一個曾被人擄走的女人,如果面對世人的悠悠眾口?
納蘭,我可以告訴你阿雪的去向,也可以幫助你找到她,可是我勸你,找到姐姐之後,你還是帶著她遠走高飛吧,不要再回到宮中這個是非之地了,你們隨便找個什麼地方隱居下來過些自由自在的日子吧,盧大人臨死的時候,給阿雪留了許多銀兩,足夠你們兩人過完一生了。對了,你們可以去漠北,那裡魚龍混雜地廣人稀,就算是康熙皇上也鞭長莫及,待日子久了,你們漸漸在眾人的眼裡淡出,就可以真正的廝守在一起,什麼都不怕了。」
「那你呢,你怎麼辦,如皇上知道我帶阿雪私奔而去,他不會放過你的!」
「你們不要管我了,我本來就是一個已死之人,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有什麼區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永巷,我在流芳閣呆了四年,積攢了許多銀錢,就存在廣善堂的錢莊裡,用的便是永巷的名字,我現今把她寄養在黃姐姐的家中,讓她認了黃姐姐為娘親,只盼著她一生無憂,用那些銀錢開開心心的過完此生,我就再無牽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