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拿著那小巧精緻的紫檀雲翔盒獨自回了乾清宮,他從沒有吃過阿雪親手做的吃食,這第一次吃,竟然還是從別人手中硬搶回來的,他慢慢打開那食盒的蓋子,看著裡面冒著淡淡香氣的烏雞山藥湯,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感覺,梁九功在旁小心的伺候著,見玄燁盯著食盒內的白瓷蘭草碗一直未動,不禁有些詫然,他躬著身子,踩著極輕的步子來到皇上身側,輕聲說道,
「皇上,夜深了,您該安置了,這湯水,是不是留著明日再用?」
玄燁擺了擺手,接過梁九功遞過去的瑩白湯匙,就著那食盒低頭喝了一口,他英挺剛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持湯匙的手卻在微微顫抖,梁九功隨侍在旁,聞著那撲鼻的香味不禁嚥了口口水,玄燁轉過頭來,一雙黑玉般的眼底儘是暗湧的情緒,梁九功惶恐的低下頭去,往後退了幾步,把身子隱在了乾清宮陰暗的角落裡。
玄燁放下手中的湯匙,只覺得滿口滿心都是苦澀,他食不知味,他難以下嚥,眼前的湯水冒著騰騰的熱氣,聞起來明明誘人,可是他除了苦澀,什麼也嘗不出來……
玄燁心中猛然一痛,墨玉的瞳仁猛得收縮,站起身來一把揮去了面前的紫籐雲翔盒,頃刻間湯水四濺,白瓷蘭草碗應聲落地,破碎成片片瑩白的雪,玄燁雙眼冷冽,胸口劇烈的起伏著,梁九功被嚇得面無人色,縮著身子站在乾清宮的角落裡,進退皆不是,坐立皆難安。
玄燁雙手支在明黃色的案台上,竟在這早春三月中出了一身大汗,他慢慢閉上眼,喉嚨劇烈的收縮著,腦海中不停回放著的,全是她一顰一笑,他永遠也忘不了武英殿的那一場大雨,雨中她那燦如艷霞的笑顏,就像是這世上最致命的毒,他含笑飲下,終生無解…
康熙十九年,永和宮德嬪產下一子,與生四阿哥胤禛不同,這次的生產很順利,不到二個時辰,六阿哥便出世了,玄燁和阿雪守在永和宮外,在聽到那一聲洪亮的嬰兒啼哭時,均露出了笑容。
血房不吉,身為帝王的玄燁是不能進去的,阿雪卻絲毫不忌諱,扶著身旁的閩兒起了身,玄燁剛要開口喚她,卻見她絳紫色的身影翩然消失在了眼前,帶著一抹純淨的微笑,喜悅萬分的進了去。
他心下釋然,只覺得能看到她開心,怎樣都是好的,一旁的梁九功見德嬪已順利生產,貼到皇上耳邊小聲說道,
「皇上,成嬪娘娘那邊也快臨產了,既然德嬪娘娘母子平安,您是不是移駕到長春宮裡瞧瞧?」
玄燁坐在永和宮外殿的軟榻上,靜靜的喝著一杯冒著裊裊熱氣的香茶,這茶他喝得很慢,因為是阿雪剛才親自給他沏的,他拿在手中竟覺得分外溫暖,他從來不覺得早春的碧螺春茶如此好喝,今日一飲,卻有些停不住口,他坐在那裡,略微的想了想,然後對梁九功說,
「派御醫去長春宮外寸步不離的守著,如成嬪順利生子,第一時間來永和宮報喜。」
「是。」
永和宮內,剛出生的六阿哥伸展著皺巴巴的四肢不停地啼哭著,宮中的接生嬤嬤用一塊綿軟的藍色錦布層層把他包好,小心地放到了湘繡的床前,湘繡側頭看過去,待看到六阿哥那張粉嫩的小臉時,激動得滿是淚水。
她生四阿哥時差點死掉,如不是聽到窗外傳來的皇上口諭,她可能早就死於生產的無盡折磨中了,而這次生六阿哥,卻是出奇的順利,她看向一旁正在賞賜接生嬤嬤的阿雪,心中一陣溫暖,只覺得阿雪就是自己命中的貴人,只要有她陪在自己身旁,無論多大的磨難都能逢凶化吉,無論多深的悲苦都能雨過天晴…
那接生嬤嬤久居深宮,卻從來沒有見過生得如此貌美的人,阿雪遞過去的銀兩,接生嬤嬤卻是接都未接,只是瞪著兩隻木愣愣的眼,大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旁的閩兒捂著嘴噗嗤一笑,拿過阿雪手中的銀兩,直直地塞到接生嬤嬤的手中,口中調笑道,
「好了,我家主子賞賜你銀子呢,怎的這番傻呆呆的模樣,莫非連銀子也不認得了?」
那接生嬤嬤臉色一紅,揮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這才誠惶誠恐的接過閩兒手中的紋銀,訕笑著說道,
「老奴也是久居深宮的人了,在這紫禁城中呆了近二十年,還未見過如娘娘這般品貌的人,今日一見,才知什麼叫做絕代芳華、人間緋色,剛才老奴一時不慎看呆了去,還請娘娘不要見怪。」
阿雪微笑著搖了搖頭,逕自走到湘繡的床前,她側身坐在床榻上,接過一旁錦裡遞上來的熱巾子,細細擦拭著湘繡的額頭,
「累不累?如是困了,就先睡會兒吧,六阿哥生得很好,雖然眼睛還未睜開,可是臉部輪廓卻是像極了你,我想他長大了,一定會是位翩翩公子。」
湘繡伸手摸了摸身側六阿哥不停哭泣的小臉,有些擔憂的問道,
「這孩子為什麼老哭?」
一旁的接生嬤嬤走過來,躬著身子回道,
「初生的嬰兒都是這般模樣的,娘娘不必憂心,一會兒奶娘餵過奶水後,六阿哥就會睡了。」
湘繡漲紅了一張俏臉,小聲的說道,
「我自己有奶水,可以親自餵養我的孩子。」
「這…這奴婢可做不了主……」
阿雪微微一笑,拉過湘繡的手低聲問道,
「你身子可以嗎,會不會吃不消?」
湘繡點點頭,又搖搖頭,抬手摟過幼小的六阿哥,語氣堅定的說道,
「這次有孕,多虧姐姐在旁細心照料,湘繡的身子養得極好,奶水也充足,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想親自餵養他。」
站在一旁的接生嬤嬤一聽這話,臉都白了,她小步走過來,挨著床上的湘繡滿臉急色的說道,
「娘娘,這道理是沒錯,可是宮中的規矩不能破啊,宮中的阿哥格格出生後,均要入阿哥所由乳母和諳達來撫育,老奴入宮已有二十年了,從未聽說有那位娘娘親自餵養皇子的!」
「可是,可是…」
湘繡緊緊摟著六阿哥,怎麼也不肯鬆手,六阿哥在她的懷裡拚命哭泣著,一張皺巴巴的小臉漲得青紫,湘繡有些緊張,她用盡全力坐起身子,抱起六阿哥幼小的身子不停地誘哄著,可無論她怎麼哄他,他總是張著嘴嚎哭,雙手雙腳用力的蹬著,對她這個親生額娘半分也不肯親近。
「讓老奴來吧,六阿哥可能是餓了,奶娘就在外面候著呢,老奴先抱六阿哥出去,娘娘剛剛生產完,受不得風,還是好生歇著吧,待娘娘養好精神,老奴再抱六阿哥來永和宮看望娘娘。」
接生嬤嬤說著就要去接湘繡懷裡的孩子,湘繡卻猛得朝床內一縮,大聲的喊道,
「滾開,滾開,誰也不能搶走我的孩子,誰也不能,誰也不能!」
她的表情中滿是驚恐,雙手死死的抱緊六阿哥,圓瞪著雙眼往床內縮去,接生嬤嬤被嚇了一跳,伸出的雙手就那麼尷尬的立在半空中,僵著一張錯愕老臉,進退不是的看著她。
阿雪知道湘繡第一個孩子剛剛滿月,便被皇上下旨過繼給了佟佳貴妃撫養,同樣身為女人,她自是能領會湘繡的痛苦。阿雪扭過頭去,好生安慰了接生嬤嬤幾句,吩咐閩兒和錦裡帶著接生嬤嬤先行出去,自己則輕輕爬上了床榻,慢慢的靠近了躲到床角內不停顫抖的湘繡。
她緩慢的伸出手去,剛剛碰到湘繡被汗水浸透的肩膀,湘繡便驚恐的躲開了,她收回手,低頭看向臉色蒼白的湘繡,柔聲說道,
「湘繡,你不要害怕,是我,是我啊,現在這裡沒有旁人,只有你我,來,把六阿哥給我,你把他抱得太緊了,他快喘不上來氣了。」
湘繡一愣,黑白分明的眼內瞬間佈滿了晶瑩的淚水,阿雪難掩內心酸楚,同樣紅了眼眶,湘繡抬頭看向阿雪,緊繃得身體終於鬆弛下來,她緩緩的鬆開手,把懷裡啼哭不止的六阿哥小心的放到了阿雪的懷裡,阿雪小心的接過,低垂著頭把六阿哥穩妥的抱好。
奇特的是,當六阿哥落入阿雪柔軟的懷中時,他突然不哭了,六阿哥慢慢轉動著小腦袋,那自出生後一直緊閉的眼驀地睜開,於阿雪接過他的一瞬間抬手緊緊的抓上了她垂落耳畔的一縷烏黑青絲,
「啊!」
阿雪猝不及防,被這小傢伙使力一抓,竟有些吃痛,她與湘繡對看了一眼,均是呆愣在場,只見六阿哥睜著一雙同玄燁如出一轍的眼,一眨不眨的看向阿雪,待阿雪回望他時,他咧開嘴角,綻放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個微笑。
「這孩子,真是與姐姐有緣,姐姐一抱他,他就不哭了,姐姐你瞧瞧,他居然在笑,他在沖姐姐你笑呢,呵呵,到底是個阿哥,見到姐姐這樣的天仙美人,便笑得這般開心,我看他成大後啊,那裡會是姐姐所說的什麼翩翩佳公子,不是個好色之徒,妹妹我就謝天謝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