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當晚並沒有留在翊坤宮過夜,而是獨自返回了乾清宮,宜嬪顯然是失望的,但她個性爽朗,並不會因為這等事情介懷,玄燁拍了拍她的臉,低頭輕吻了一下她光潔飽滿的額頭,才負著手緩緩離開。
他坐在高高的玉輦上,單手支著下巴靜靜的想著心事,當玉輦路過一個拐彎處時,他突然出聲,微抬右手說道,
「等等——」
梁九功踩著小碎步跑過來,在下面昂著頭問道,
「皇上,怎麼了?」
「停下,朕要下去走走。」
梁九功不敢反駁,只得依玄燁的吩咐停下了玉輦,玄燁站在路口,看著前方那條幽深的宮道,心底突然湧上一股淡淡的哀愁。
他從來都不知道阿雪的心底在想些什麼,如不是宜嬪今日偶然間跟他談起她的事情,他甚至不知她在隱忍著什麼痛苦,她的腳傷,一直都是他刻意迴避的話題,白梓川曾說,她除了不能再施展輕功外,於一般的行走並無妨礙,他用了最好的藥,卻仍然折了她渴望飛翔的翅膀,這長長的宮道,她走了多少來回了,慈寧宮和承乾宮的距離並不近,她日日這般行走於這幽深的宮道上,到底在想些什麼?
玄燁像有自己的意識一般,邁開步子朝眼前那條幽深的宮道走去,梁九功看了看前方的路,知道那是通往承乾宮的方向,他在心底歎了口氣,扭頭吩咐隨侍的僕從在此處等著,自己提了一盞燈籠,與玄燁隔了五六米的距離,在後面小心跟著。
這夜無風,空中泛著絲絲微涼,玄燁自小練武,目力極好,他極目遠眺,只覺得這條路與宮中其他的地方實在沒有什麼不同,他伸出手來,試著撫摸阿雪每日撫過的冰冷宮牆,深吸口氣時,那地方彷彿還留有她身上獨有的暗香。
他的步子並不大,可還是走到了承乾宮高高的殿門前,玄燁停下步子,靜靜的望著那扇紅色的門,他知道她就在裡面,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他願意,他隨時都能擁有她,可是她的心呢,她的心又在哪裡,面前的這扇門他可以用手輕而易舉的推開,可是她的心門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完全對他敞開,迎他進去呢?
「皇上,夜深了,您是否要傳良貴人出來接駕。」
「不了,朕就在這呆會兒,一會兒便回。」
玄燁一動不動的站在承乾宮的門口,他慢慢閉上眼,腦海中浮現的,是宜嬪輕柔婉轉的聲音,她穿著素,身邊僅伴著一個年紀頗輕的宮女,大冷的天裡,連頂轎子也未坐,只穿了一件絳紫色的白狐珍珠斗篷,慢慢的行于飛雪之中……
皇祖母曾對他說過,一個女人,如是心底存有一個男人,縱使天人永隔也是相思未閒,一個女人,如是心底沒有一個男人,即便是朝夕相處也是咫尺天涯。他從來不信命,可事到如今,他卻有些累了,一個女人的心,到底比不上他的江山偉業,一個女人的心,到底不值得他付出太多的精力,如果她始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如果她仍選擇獨自一個人走在雪花飛舞的漫漫長路上,他也只能留給她永生寂寞,一世清冷了…
「走吧,回乾清宮,今夜之事,不要對旁人提及。」
玄燁轉身而行,他的腳步走得奇快,與來時的亦步亦趨大不相同,而在他轉身的一瞬間,承乾宮的門卻突然開了,阿雪笑意盈盈,親自打了一盞精緻的宮燈,把懷有身孕的湘繡送了出來。
湘繡近日憂思甚重,阿雪念她懷有身孕,怕她煩擾過多傷了身體,便親自下廚做了一頓清淡爽口的飯食,湘繡很是感動,胃口也出奇的好,兩個人用過飯後,湘繡見阿雪面上似有疲態,她想起玄燁私下裡的警告,實在不敢與阿雪走得太近,便在門口婉轉的拒了她要出門相送的好意,由錦裡小心翼翼的扶著,上了一頂事先備妥的青色小轎。
阿雪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那冰冷的指尖觸及湘繡溫暖的肌膚,讓湘繡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她心底劃過一絲淡淡的悲傷,看著面前阿雪絕美溫柔的笑顏,也不知要開口勸慰她什麼,卻見阿雪轉身對隨侍在側的閩兒說道,
「去,把我在小廚房內溫著的山藥烏雞湯拿來,記住,要用那紫檀雲翔盒裝,上面多蓋幾層氈子,夜晚風寒,莫不要散了熱氣。」
閩兒笑著點頭,從後面的宮女手中接過一個小巧的紫檀雲翔盒,遞給了湘繡身邊的錦裡,
「早就備著呢,娘娘為了做這個湯,可是忙了一整天,精挑細選了食材,又放在泉水中一一浸泡洗淨,又是剔骨又是拂油的,也不知道費了多大的功夫,奴婢剛開始還以為娘娘是為太皇太后做的呢,今夜見德嬪娘娘您的軟轎來了,才知道這山藥烏雞湯原來另有其主。」
「就你話多。」
阿雪嗔怪的瞪了閩兒一眼,湘繡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握著阿雪冰冷刺骨的雙手,淚水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順著她年輕姣好的面容流了下來,
「妹妹就知道,在這世上,也只有姐姐是真心對我好的…」
阿雪抬手抹去湘繡臉上的淚痕,略帶責備的說道,
「好端端的哭什麼,懷孕的人最忌傷心,你這雙眼睛長得尤為好看,可不要被自己折騰損了,到時候就有你後悔的了,這山藥烏雞湯最是滋補,我知你孕吐的厲害,什麼葷腥都嚥不下,但為了肚子裡的孩子,你好歹也要吃些,如御膳房的飯食做得不合你胃口,你儘管來承乾宮找我,想吃什麼,我親手做給你。」
「嗯,好…」
湘繡笑著收回了眼淚,錦裡接過閩兒手裡的食盒,沖阿雪福了個身子,湘繡在另兩名宮女的攙扶下,低身進了軟轎,她坐在轎子裡,掀開青色的紗簾朝阿雪揮了揮手,阿雪站在承乾宮高高的玉階上,滿是笑容的看著她走遠,才扶著一旁的閩兒,返回了承乾宮中。
「娘娘,良貴人對您真是好,就連奴婢這個做下人的,看著都覺得羨慕…」
「是啊,我能有她這麼一位真心相待的姐姐,當真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錦裡走在轎子外面,低頭聞了聞那檀木盒中飄散而出的誘人香氣,她深吸了一口氣,扭頭對坐在轎內的湘繡說道,
「娘娘,奴婢真是佩服良貴人,不僅人長得如天仙一般,就連廚藝都這般好,這湯由奴婢抱著,聞著溢出來的香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湘繡聽到錦裡這麼說,忍不住抬手掀開軟轎側的青色紗簾,她剛想調侃錦裡幾句,卻眼尖的看到前方隱有人影,她招手喚過錦裡,對錦裡輕聲說道,
「錦裡,你跑得快,悄悄上前看看,夜深了,是誰在前面而行。」
「是。」
錦裡抱緊了懷中的食盒,小跑著追了上去,她是家中庶出,額娘地位卑賤,她又是個女娃,很不得阿瑪的疼愛,她自懂事起就開始幹粗活,一雙在山間野地裡到處奔跑的小腳,跑得尤其快,待她氣喘吁吁的跑到前面,玄燁早已轉身而立,黑玉般的眼底閃過一道深邃的幽光,暗藏鋒芒的看向她。
「啊!」錦裡被立於黑暗處的人影嚇了一跳,手中緊緊抱著的食盒應聲而落,她心底更驚,想著良貴人勞累一天的心血就要被自己毀於一旦,清澈的眼中滿是自責和懊惱,玄燁眼疾手快,於那盒子落地前的一瞬,牢牢的托住,他把那盒子朝空中輕輕一拋,探手抓過那盒子上面的墨色把手,直直的遞了過去。
「你!?」
錦裡來不及反應,只是站在原地呆呆的看著玄燁,一旁的梁九功看到她竟敢對玄燁直呼你,一雙細小的眼驀地睜大,捏著蘭花指點向面前呆愣不語的錦裡,厲聲說道,
「大膽,皇上聖駕在此,誰人敢如此放肆!」
「皇上……皇上?!」
錦裡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梁九功舉著宮燈照上她時,她才借由那燈光看清了面前之人那張英俊清冷的臉,她的目光游移到他身上騰雲而起的九天飛龍時,一張小巧的俏臉頓時變得如雪一樣白,錦裡趕緊跪地行禮,惶恐驚懼的說道,
「奴婢該死,奴婢不知是皇上在此,奴婢…奴婢…皇上贖罪,皇上贖罪」
「起來吧,你的食盒,拿好了。」
錦裡把那食盒小心翼翼的接了過來,玄燁聞到那食盒中散發出的誘人食香,輕笑著說道,
「這飯食做得委實好,光是聞著就誘人食慾,你這個丫頭,看著年紀也不大的樣子,手藝竟比御膳房的御廚高明不少。」
錦裡聽到玄燁這麼說,小巧的俏臉頓時一紅,她低著頭,不好意思的說道,
「這哪裡是奴婢做的,是承乾宮的良貴人親手做的。」
玄燁猛然間聽到這個名字,掛在臉上的笑容驀地一頓,一旁的梁九功小心的探著玄燁的神色,見玄燁這般模樣,心中不禁暗暗哀嚎,看來這良貴人真是皇上命中的剋星,走到哪裡都擺脫不了宿命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