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看過書信之後,起身走到燭台前,他抬手把覆在燭台外面的白色紗帳輕輕拿開,就著那在空氣中左右搖擺的橘色火焰,慢慢地將手中的書信點燃,淡黃色的宣紙很快燃燒了起來,他捏著書信的一角,黑玉般的眼不含情緒的看著那封書信在自己的手中化為灰燼。
整個晚上,玄燁都沒有睡好,夢中反覆迴響的,是皇祖母在信中飽含深意的話,
「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前世負今生,連理根枝斷。承乾鎖香魂,莫要苦糾纏。」
他微閉著雙目,強迫自己不要去想皇祖母的信中之言,可不知怎地,這幾句話就像夢魘一般,無所遁形的追逐著他,包圍著他,籠罩著他,玄燁氣恨之下一把扯過身下的錦被,狠狠的捂在了頭上,迷濛的睡意之間,他的身子彷彿越來越輕,待他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時,周圍的景色驀然而變,他心下一驚,在一片迷濛的雲霧之中僵硬的邁開雙腿,腳下軟綿綿的,像是踩著棉花,遠遠望去,玄燁仿若置身於雲霞之上,四周全是白茫茫的霧氣,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看不明。
玄燁走了幾步,仍是走不出這雲霧繚繞的無限糾纏,他站在原地,舉目四望,凝聚體內全部的真氣大喊一聲,
「有人嗎,有人在這裡嗎?朕乃大清天子,愛新覺羅玄燁,這裡有沒有人,速速出來見朕。」
隨著他一聲大喊,玄燁的體內衝出一條金黃色的飛龍,四周凝聚不散的雲霧隨著這條金龍的盤旋而出,迅速的朝兩旁散去,玄燁被這條面目猙獰體型巨大的飛龍嚇了一跳,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幾步,只見那渾身披著金色鱗甲的飛龍在空中狂躁的飛舞著,露著白深深牙齒的巨大口中,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之聲。
玄燁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雲霧盡散,寬廣無垠的天空之中,七彩的霞光令人炫目的散了下來,玄燁扭頭看去,只見自己正站在一座華美絕倫的碧玉橋上,四周簇擁著多如繁星的奇花異草,他疾走幾步,跑到橋中央倚著橋欄往下看去,只見無數他說不上名字的珍奇異獸悠閒散步於一片鬱鬱林木之間,見有不速之客到來,均抬起頭,睜著一雙雙晶瑩清澈的眼,警惕的看向立於碧橋之上的自己。
玄燁剛想開口詢問,那盤旋在頭頂之上的金色飛龍,卻直直朝自己衝了過來,他嚇了一跳,遇到此番景象,任他意志再過堅定也不禁被那飛龍漸漸在眼前放大的猙獰面孔驚得肝膽俱裂,他跌跌撞撞的向後退著,可那飛龍的速度極快,哪裡是他躲避得及的,碧橋之上,那揮舞著四爪的金色巨龍,像一道流光一般衝入了玄燁的身體,玄燁只覺得被一股強大的氣流激盪得渾身熱血,身子不受控制的升到了半空之中,他受不住這強大的力量,只覺得體內越來越熱,似乎五臟六腑都被這巨大的暗流衝散了,他閉目仰面,身子呈大字型躺在空中,雙手緊緊的握成了拳頭,到了最後,玄燁實在忍受不住這難言的痛苦,他張開喉嚨,發出痛楚到極致之時的壓抑低吼。
「咦,他怎麼尋到這裡來了?」
碧橋的另一頭,一個身穿白色絲袍的白鬍子老道驚訝的說道,他身旁還站著一個敞著衣襟的禿頭和尚,手持一個桃木酒葫蘆,同樣一臉驚訝的看著碧玉橋上發生的一番景象。
玄燁隱約聽到人聲,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用盡最後的力氣呼喊著,
「救命,救命,快救救朕,快救救朕……」
白鬍子老道一甩浮塵,馬上就要過去救人,那禿頭和尚卻一把拉住了他飛舞而起的雲袖,靠在他耳邊小聲說道,
「金龍在天,煞氣逼人,他現在渾身上下都充斥著九天穹廬的無邊戾氣,你冒然過去,只怕會害他損了好不容易在凡間苦修而來的功德。」
白鬍子老道停住腳步,撫了撫長到膝頭的銀色鬍鬚,有些為難的說道,
「你也知他的厲害,九龍真氣非比尋常,此刻的他只是一介凡人,怎能忍受得住這般苦楚,他已在碧玉橋上見到你我真容,如此時不出手相助,他將來飛昇歸來,恐會報復。」
禿頭和尚被白鬍子老道說得一愣,想起那人在天界之時的種種惡行,雙下巴上的肥肉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白鬍子老道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他摸了摸鼻子,蒲扇般的大手猛得拍了下凸出的大肚腩,憨笑著說道,
「還是呂兄目光長遠設想周全,小僧自歎不如,自歎不如啊,可是如今他靈魂出竅來到這碧水之巔,你我與他也算是同門一場,不如暗中助他一把,送他回凡界吧。」
「送?談何容易啊,他心有執念,只怕是在凡界遇到了什麼煩憂之事,觸動了他在天界時的記憶,才會在睡夢之中靈魂出竅,故地重遊啊。」
禿頭和尚想到舊事,總是帶著笑意的臉上也染了一抹凝重之色,他幽幽歎了口氣,看著被九龍真氣不停折磨的玄燁,感慨萬千的說道,
「情之一事,真是害慘人啊。」
白鬍子老道斜眼看了他一眼,禿頭和尚見他目光清冷,回想起他飛昇之前在凡界的種種造化,尷尬的乾笑了兩聲,
「胡亂之言,胡亂之言罷了,這三千大千世界,六界輪迴生生不息,如沒有情愛,哪裡會有諸象繁華,小僧妄言了,妄言了,慚愧,慚愧啊…」
兩個人閒聊之時,橋上的玄燁已然支持不住了,他面色蒼白,衣衫盡裂,本來黑如墨玉的眼變得如血一樣的紅,那金色的戾氣捲起九道燦若游霞的光芒,如刀鋒一般,把碧玉橋兩側的橋欄激盪出一道道深入溝壑的長痕,兩個人見到此番景象,異口同聲的大呵道,
「壞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紛紛祭出法器,只見桃木酒壺憑空長了數倍,在九道戾氣的合圍下越轉越快,那九道戾氣如纏繞的金色絲線一般,被那開口葫蘆旋轉著紛紛吸了進去,禿頭和尚眼疾手快的揮出一道流霞,變作一個大大的桃木蓋子,和一旁的白鬍子老道傾盡全力的壓在了葫蘆敞開的大口之上。
白鬍子老道浮塵一甩,天邊破空而來數把寶劍,那寶劍利如疾風,把玄燁身上的九道戾氣層層斬斷,玄燁只覺得身體一輕,體內充盈鼓脹的氣流瞬間消失無蹤,他舒了口氣,知道是橋頭一邊的一道一僧救了自己,剛要開口言謝,失去支撐的身體卻如落石一般從高高的空中逕自墜下,他揮舞著四肢,嚇得面無人色,只能在空中拚命調整著自己的身體,避免自己落在堅硬的碧玉橋上,片刻之後,只聽得「撲通」一聲,玄燁如流星墜地,直直的落在了碧玉橋下的碧水之中,尚未濺起水花,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糟了槽了!人怎麼落到碧水裡面去了……」
禿頭和尚收了法器,挺著大肚子幾步飛到橋上,他探著身子往下一看,卻見碧水平靜如鏡,哪裡還有半分人的影子,白鬍子老道捏了個決,天邊之劍從橋上而下,衝著平靜如鏡的碧水直直而去,兩個人屏氣凝神,站在橋上大氣都不敢喘,直到那數把寶劍破水而出,兩個人定睛一看,連半分人氣也未沾染到,不禁齊齊發出絕望的哀嚎。
禿頭和尚蒲扇般的大手猛得拍向了光潔寬闊的腦門,有些煩惱的說道,
「呂兄,這可如何是好,好不容易分開他們兩人,沒想到還是這般陰錯陽差的見面了。」
「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既然天意如此,必是自有深意,憐雪仙子僅剩一絲精魄藏於碧水之中,就算見了,也不一定能想起什麼,哎,可歎天意弄人,你我已然盡力了,如他歸來時還是放不下一身執念,也只能怪他陷得太深,注定無法修成正果,飛昇成仙…」
玄燁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一直往下沉,本來他竭力屏住呼吸,揮舞著四肢不斷的往上游,可是這碧水全無一點浮力,就像是一潭死水一般,任憑他如何掙扎也浮不出水面,他漸漸力竭,也無法再屏住呼吸,嘴巴剛剛張開,想像中的窒息感並沒有如約而至,相反的,他在這一汪碧水中,呼吸自如,竟無半分生在水中的不適感。
玄燁大感震驚,只覺得今日遭遇,原超出他以往的認知,便心下一鬆,順著靜止不動的碧水緩緩下沉,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漸感困頓之時,眼前的碧水突然朝兩邊分開,水面後面慢慢露出冰晶雪白的牆壁,上面雕刻的梅花圖騰栩栩如生,閃爍著獨有的光澤十分炫目耀眼,玄燁定睛看去,只覺得四周的碧水越來越少,待那牆壁上的圖案完全顯出,他的四周竟無一絲水汽,而是置身於一座精美絕倫的殿宇之前,仿若是人間仙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