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在見到湘繡的時候,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她們兩個人,一個站在承乾宮高高的宮階之上,一個站在紅色宮牆的一角,明明隔著的距離不算遠,卻好像立著一道看不見的牆,生生阻斷了兩個人的腳步。
閩兒沒有見過湘繡,所以並不知她的身份,阿雪長如蝶翼的睫毛微微的動了動,扶著閩兒率先從宮階上走了下來,對著湘繡的方向盈盈福了個身,恭敬而又疏遠的說道,
「臣妾衛氏,給德嬪姐姐請安。」
閩兒這才知道湘繡的身份,看著阿雪給她請安,心中略有不滿,但還是在表面上恭敬的給湘繡福了個身,眼角餘光卻暗自打量著眼前這個正蒙盛寵的德嬪娘娘,只覺得不論是姿容身段,還是風度氣質,比之阿雪來,都差了一大截,她年紀尚輕,又剛入宮不久,所以實在想不通眼前這個弱不禁風面色蒼白的女人,究竟有什麼本事可以讓擁有後宮佳麗三千的皇上另眼相待的,想著想著,閩兒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離家時額娘給自己說起的狐媚之術了,那時候她阿瑪剛納了一房小妾,夜夜專房,額娘很傷心,可是身為當家主母,額娘不得不維持氣度,她心下好奇,便偷偷的去偏院看這個小妾,想見見這個小妾究竟生得是何模樣,居然能把阿瑪迷成那樣,可看過之後她大失所望,這個小妾委實貌不出眾,身段也不好,渾身上下沒有幾兩肉,哪裡比得上額娘的豐腴高貴,她十分不解,於是纏著額娘問原因,額娘被她的話勾起了傷心事,冷著面容不屑的說道,
「還能有什麼手段,不過是使了些兒床上的下賤玩意,你阿瑪也是個男人,男人就吃那套,你也見了那王氏的容貌,不過就是個鄉野丫頭,在勾欄院裡學了身狐媚本事,專門吃男人的骨血的!我就知道,你阿瑪白日裡道貌悍然的,都脫乾淨了,也不過就是個男人罷了。」
回想起額娘當日的話來,閩兒打量湘繡的目光不自覺的帶了一抹不屑的神色,湘繡敏感的感受到了閩兒打量的目光,她低垂著頭,拿著手中的帕子咳嗽了幾聲,趁著阿雪的注意力全部都被她手中的帕子所吸引時,她不著痕跡的狠狠瞪了閩兒一眼,閩兒被她那陰沉的目光嚇得趕緊低頭,不知怎的,只是被湘繡那麼一看,閩兒只覺得一股冰寒之氣迎面而來,讓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
阿雪見湘繡還拿著當日在辛者庫中,她贈予給湘繡的那條帕子,心中一軟,回憶的影像便如潮水般的湧上心頭,自從乾娘失蹤之後,她刻意不去回想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原以為湘繡成為了皇上的德嬪,有了名位還為皇上生下了四阿哥,早就今非昔比,她不再是那個無權無勢的辛者庫罪奴,也不是伺候她的下人,為了避免見面尷尬,她故意回了湘繡拜訪的帖子,未料到她今日卻主動找了來,且用得還是當年那條帕子,阿雪的眼中隱有淚痕,她對這個相處一年多的妹妹,還是存有感情的,如今已入秋,承乾宮外的風很大,她見湘繡低垂著頭,用那帕子摀住嘴,不停的低咳著,心中一軟,側開身子柔聲說道,
「妹妹有什麼話進屋說吧,外面風大,別損了身子。」
湘繡感動的點點頭,扶著身旁的那名宮女,隨著阿雪入了承乾宮,承乾宮依舊是老樣子,只不過阿雪十分得太皇太后的寵愛,不但免了她向太后和皇后的晨時定醒,還命人在承乾宮內栽植了一大片梅林,就和承乾宮內原來那片杏林遙遙相忘,讓她一年四季均有花可賞,湘繡想起太皇太后命人贈予自己的那株渾身帶刺的月季,整個心就像是被無數根看不見的利刺所穿透,偏偏她還喊不出痛來,只能暗暗舔舐著自己疼痛發膿的傷口,她藏於袖中的手慢慢握緊,臉上還是帶著最柔弱的笑容,一路上均和阿雪說著以前的事情,就好像她與阿雪,從來都未曾分開過。
「對了,妹妹,你身旁的這個丫頭看著眼生,是皇上新賞給你的?」
湘繡看了那宮女一眼,搖了搖頭說道,
「不是皇上賞的,是我主動開口向皇上討的,不知道姐姐還記得不,有段日子姐姐病了,就留了妹妹我一個人在承乾宮中,我那時候傷勢還未癒,連下床都困難,這丫頭對我照拂得緊,多虧了她,妹妹在承乾宮的日子才能熬得住,所以我冊封之日,便厚著臉皮向皇上把她討到身邊,略表我的謝意。」
「奴婢不敢,奴婢照顧娘娘,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敢討功。」
那丫頭倒也乖巧,見湘繡這麼說,趕緊沖湘繡福了個身子,阿雪微微側著頭,一雙秋水明眸含笑的看著她,輕柔的問道,
「瞧著模樣,就叫人從心底裡喜歡,喚個什麼名兒?」
「回良主子的話,奴婢名喚錦裡。」
阿雪想了想,頓了一頓說道,
「錦裡,聽著倒是熟悉,你是不是還有個姐姐,以前也在承乾宮裡當過值,名喚佳裡的。」
錦裡點點頭,抿著唇未說話,阿雪了然一笑,看向一旁的湘繡說道,
「原來承乾宮裡的那幾個宮女啊,我倒有些印象,這丫頭不似她姐姐,總愛在人前晃悠,話也不是很多,年紀不大卻難得的穩妥,那時候我就有些中意她,不想被妹妹你先向皇上討了人。」
湘繡趕緊露出緊張的模樣,拉著阿雪的袖子說道,
「啊,原來姐姐早就中意這丫頭,妹妹也未聽姐姐說起過啊,既然姐姐喜歡……」
阿雪知道湘繡要說什麼,早一步打斷了她的話語,回握她略顯粗糙的小手,微笑著說道,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無非是把錦裡讓給我,這樣不好,她是個人,又不是個物什,這樣推來贈去的,你也不問問人家心裡是怎麼想的,當初我是有了你,那裡還需要旁人,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本就是個喜靜的,人多了反而惹我心煩,皇祖母已把閩兒給了我,這丫頭雖然比不得你來得貼心,但也是個機靈的,無妨的,錦裡跟著你,我也能安心。」
阿雪的這番話讓湘繡心頭一暖,但回想起皇上跟她說話時的樣子,她剛剛暖起來的心瞬間冷成了十二月裡的飛雪,她未忘記自己是為何來的,見阿雪已進了前廳,便趕緊從身旁的閩兒手中搶過茶壺,對著阿雪說道,
「還是我來吧,我伺候姐姐慣了,懂得姐姐的喜好,沖的茶也最合姐姐的意。」
「這,這怎可使得。」
阿雪站起身來,剛要阻攔湘繡,她便拿著茶壺,小跑著走開了,閩兒見德嬪娘娘對承乾宮如此的熟悉,不由得有些吃驚,但她被剛才湘繡那狠戾的一瞪嚇壞了,此時雖有滿肚子的疑問,還是在旁忍著沒有開口,閩兒見阿雪臉色有些蒼白,撫著自己的小腿不住揉捏著,便蹲下身子,伸出雙手給阿雪揉捏起了雙腿,緩解她走路的疲勞。
湘繡在內室的小茶房裡呆了良久都沒出來,阿雪有些擔心,抬頭對身旁的錦裡問道,
「你去看看,都這麼久了,你家娘娘怎麼還未出來。」
錦裡有些為難的給阿雪福了個身,猶豫的說道,
「回良主子話,娘娘沖茶的時候,從來都不許奴婢這些下人跟著,她說這是您親手教給她的一門手藝,容不得旁人偷學了去,在永和宮裡的時候,娘娘也總是自己一個人呆在小茶房裡配茶沖茶,誰都不讓進去。」
閩兒聽得一愣,給阿雪揉捏腿腳的手微微一頓,阿雪揮手退開了她,撫著站起身來的閩兒,淡淡說道,
「走,你扶我過去看看,這麼久都沒出來,別是出了什麼事了。」
阿雪推開小茶房的門,只見房間中間的小暖爐上,正熱著一壺開水,湘繡支著下巴坐在一旁的軟榻上,紅著眼睛愣愣的發呆,阿雪低眼一看,只見那水已然沸騰了許久,把那金絲小茶壺的蓋子頂得嗡嗡做響,她歎了口氣,示意身旁的閩兒過去提水,閩兒剛開口答應,湘繡卻一下子緩過神來,見阿雪正在門邊看著她,掩飾興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從軟榻上踉蹌的走下來,徒手去抓那暖爐上的小壺,
「小心!」
「啊!」
湘繡猝不及防,白芷的雙手被那壺狠狠的燙了一下子,她尖叫出聲,甩著手扔掉了手中滾燙的茶壺,驚慌失措之下,也不知怎麼搞的,她無意中踢翻了那盛滿熱炭的小暖爐,只見帶著火星的炭滾落在地毯上,瞬間便燃了起來,阿雪嚇得面無人色,閩兒也是小臉煞白,她知道閩兒年紀輕,指望不上什麼,便自己去救倒在地毯上的湘繡,湘繡捂著手,痛苦得淚流滿面,那火勢越來越大,閩兒見阿雪也衝了進去,便也想往裡沖,阿雪卻回頭衝她大喊道,
「你別進來,快去,快出去和錦鯉找人幫忙!」
阿雪忍著腳間的劇痛,吃力的拉起湘繡的身子,那火勢越來越大,瞬間被包圍了大半個茶房,湘繡被煙霧嗆得眼紅喉痛,推著阿雪的手斷斷續續的說道,
「姐姐,姐姐你快走吧,別,別管我了,我扭了腿,半步也走不了…」
「不行,不行。」
阿雪連說兩個不行,咬牙強行提起體內真氣,一把抱起湘繡的身子,朝茶房的窗戶邊衝去,她操起滾落在地的金絲茶壺,也不顧那滾燙的溫度,拼勁全力擲了出去,厚棉胡成的窗戶頓時破了一個大洞,新鮮的空氣傳了進來,讓兩個人快要窒息的呼吸稍稍暢快了一些,阿雪趴在地上猛吸了一口氣,拼勁最後一絲力氣,把湘繡往窗戶邊一推,大聲的說道,
「快走,快走…」
湘繡未料到火勢如此兇猛,她知道自己這回徹底失策了,她並不想讓阿雪死,只是想讓她受些傷,好讓乾清宮裡的皇上知道,她湘繡如想害死阿雪,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情,她不想被皇上揉捏在鼓掌之中,就總要自己握有一些籌碼,而她的籌碼,不是被皇上送出去的四阿哥,而是阿雪,皇上最最在意的阿雪,只要她把阿雪捏在手中,皇上就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動她,可是她沒有想到,這場火會如此的不可收拾,她不想讓阿雪死啊,可是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番模樣了呢。
湘繡咬了咬牙,淚水在眼眶中不停的打轉,她知道阿雪一死,自己定然也活不成,便咬了牙,跌跌撞撞的跑過去扶起阿雪,也虧得阿雪生得嬌小,而湘繡在生命受到威脅之時,力氣也比平日裡大上了幾分,她扶著阿雪在一片濃煙之中跑到窗邊,卻是再無一分力氣了,湘繡來不及喘氣,抬手費力的推開破了一個大洞的窗戶,想把阿雪先推出去,可是這時,她們頭頂的一塊房梁發出了卡嚓卡嚓的聲音,阿雪從小練武,自然比湘繡來得眼明手快,她在千鈞一髮之極,大喝一聲,抬手把湘繡扔了出去,自己卻被這股力道的反作用力沖得連連後退,只見那房梁在湘繡飛出窗外的一剎那落了下來,帶著滾滾的烈火,阻隔在了湘繡和阿雪之間,湘繡在空中驚恐的向內看去,只見阿雪帶著一抹釋然的微笑,閉眼向後倒去,那一眼,好像吸走了湘繡整個魂魄,她在空中徐徐落地,腦海中不停回放著的,是阿雪對自己的種種好處。
在辛者庫的小院中,阿雪不顧地上破碎的瓷片,衝過來扶住即將跌倒在地的自己,落地時雙膝沾滿的鮮血,那般刺目的殷紅,她卻笑著對自己說,你沒事就好;在承乾宮時,阿雪日日夜夜與自己同塌而眠,怕她睡不著,每晚都給她講歷朝歷代的野史趣聞,哄她開心,讓她忘記了病痛,忘記了地宮的恐懼,夜夜都在歡樂無憂中沉沉睡去;在明月高垂的夜晚,阿雪笑鬧著和自己對弈,輸了棋的時候,她便藉機賞賜給自己金銀首飾,她說這些是她輸給自己的,其實她是怕傷自己的自尊,所以才變相的用這種方法賞賜給自己東西……種種的過往,平日裡不覺得,在這生死攸關的一瞬,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掉的記憶爭先恐後的湧上了心頭,湘繡這個時候才開始後悔,她驚恐絕望的喊著阿雪的名字,可是這些都於事無補了,她無助的墜落,在跌落在地的時候,她聽到自己歇斯底里的尖叫聲,隨後她身邊刮過一陣藍色的狂風,只見一個人如瘋了一般衝入烈焰燃燃的承乾宮中,只是短短一瞬,便不見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