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清月陪伴在隆禧身邊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隆禧的精神一日好過一日,似乎要耗盡身體內僅存的全部生命,他和孔清月每日彈琴散心,晚上的時候,孔清月就睡在他房間的軟榻上,他側著身子看向她,覺得她從未離自己這般近過,孔清月感覺到身後之人長久的注視,有些無奈的轉過身來,
「怎麼還不睡?」
「嗯,一會兒就睡。」
隆禧的話語裡帶了明顯的倦意,可是他的雙眼還是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看著她,孔清月有些無語的起身,踩著輕軟的步子走向他的床前,隆禧眉眼彎彎,主動朝內翻了個身,孔清月合衣在床側躺下,扯過他床內的一席薄被,蓋在了自己的身上。
「在想什麼?你身子不好,要多休息。」
隆禧半坐在床上,低頭看向閉眼養生的孔清月,有些感傷的說道,
「月,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總想著能多看你一眼也是好的,以往我輾轉病榻時,總會想到死,那時候我就跟自己說,無論多難,我也要堅持到你回來見我,只要你肯回來,我便安然赴死,可是月,我發現人的**真是永無止境,現在你就躺在我的身邊,我卻不想死了,這半個月以來,我天天都不敢合眼,就怕我一閉眼,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孔清月自小就不懂得安慰人,此刻聽得他的話,雖然覺得心內酸楚難平,口上卻還是淡淡的回道,
「有什麼可怕的,除非你修煉成仙,凡胎肉骨的,終免不了一死,既然是遲早都要來的事情,早來晚來又有什麼區別?」
隆禧聽到不禁一愣,而他知她甚深,對她這冷冰冰的話也未在意,只是伸手撫向她散落在枕間的長髮,難得有心調侃的說道,
「我想知道,這世上到底有什麼事會令月你害怕,皇兄曾跟我說過,說你幼兒孤苦,為了在定南王府中求得生存,對兄弟姐妹也下得了狠手,直到你偶遇太史公白浩天,才在他的細心感化之下慢慢去了滿身的戾氣。可是有的時候,就連皇兄都對你感到恐懼,皇兄說他十二歲時,有南明的餘黨潛入宮中要刺殺他,那些餘黨部署已久,隱姓埋名巧立身份,偽裝成為宮女悄悄潛入了皇宮,南明為了刺殺一舉成功,挑得刺客均生得頗有幾分姿色,她們不急著動手,而是潛伏在皇兄周圍,細心服侍了他一年多的時間,後被你識破,在她們其中一人給皇兄飲得茶水中下毒時,人贓俱獲,後又將計就計,順籐摸瓜的把其他幾名刺骨查了出來,事發之後,你把她們秘密帶到地宮交由皇兄處置,皇兄一向憐香惜玉,又顧惜著往日的主僕情分,本想著廢了她們的武功放她們一條生路,可是你當著他的面,連話都不說一句,就把那幾名女子的脖頸生生扭斷了…」
孔清月冷笑出聲,抬頭看了隆禧一眼,不客氣的打斷了他的話,
「我這還算是客氣的,瞧著那幾個刺客是女子的份上,便給了她們一個痛快的死法,如換成男人,我可不會浪費了這些難得送上門來的藥引子,定是要好好利用一番才可放他們去的。」
隆禧有些不可思議的倒吸了口涼氣,孔清月聽到聲音,雙手撐起半個身子,轉身看向他略帶蒼白的消瘦臉頰,好笑的說道,
「怎麼,你怕了?」
隆禧垂下了眼簾,微微搖了搖頭,孔清月抬手摸了摸他憔悴的面頰,口氣中帶了一絲無奈的隱痛,
「隆禧,你從未真正瞭解過我,便自以為是的愛上我了,你不妨好好想想,你愛的那個我,到底是真實存在的我,還是你憑空幻想的我呢?」
隆禧被孔清月的話問得一陣迷茫,他緊緊的鎖緊了眉頭,低著頭坐在那裡冥思苦想,孔清月把身子坐正,伸出手來把他瘦弱的身子擁抱在了懷裡,隆禧順從的依偎了過去,有些不知所措的說道,
「月,你究竟說的是什麼,我聽不懂,是我做錯了什麼嗎,惹月不高興了?如我真的有的地方做的讓你惱了,你一定要告訴我,我這個人笨,很多事情總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隆禧,你告訴我,你過得快樂嗎?」
隆禧搖搖頭,復又點點頭,他閉眼靠在孔清月的懷裡,甕聲甕氣的說道,
「因為病痛,所以我不快樂,可因為有你,我快樂,月,我總是離不開一個牢籠,小時候我被困在額娘的寢宮內,總是坐在殿前高高的門檻上看著外面一成不變的風景,宮中所有的人都把我當瓷人一般對待,不准我走出去一步,日子一久,我連行走的能力都喪失了,只得如個扯線木偶一般,天天囚在額娘小小的寢宮內任人擺佈,後來到了白家,我以為我終是自由了,可是時間久了,我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換到了另一個牢籠而已,我就像一隻太久未曾飛翔的雛鷹,當我終於想著展開翅膀時候,才發現我再也飛不起來了。」
孔清月抱著他輕輕的說著話,她似乎第一次對外人敞開心扉,所以說出來的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隆禧閉著眼睛細細的聽著,鼻尖聞著她好聞的清荷香氣,疼痛的身體好似被一股溫暖的激流湧入,整個人都似泡在暖洋洋的溫熱泉水裡,當真是舒服得緊,他恩的深吸了口氣,近乎貪婪的往孔清月的懷裡靠了靠,輕輕的說道,
「月,你的童年是怎麼過的?」
「你真想知道?」
「嗯。」
孔清月微微勾起嘴角,纖細修長的手在隆禧瘦可見骨的後背慢慢的拍打著,她盯著自己的手,彷彿從那只光潔細滑的手上生出無數朵殷紅的兩生花,那些看不見的籐蔓長了無數利刺,早就把她扎得千瘡百孔,她如此不潔的人,怎能擁抱如此單純無瑕的隆禧,可是老天爺就是如此的諷刺,越是深陷泥濘的人,命卻偏偏長得很,仿若她的存在就是要證明罪惡一般,她的手微微頓住,在隆禧的催促下緩緩的開口說道,
「小時候我跟你一樣,總覺得孔府外面的天空一片完美,定南王府依山而立,我幼時常常望著那聳入雲天的連綿山脈,總想著山那頭是怎樣的風景,總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逃離孔府這個無情無義的地方,自由自在的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可惜的是,我沒有你那麼好命,自生下來時,便是在家人的精心呵護下長大的,而我恰恰與你相反,是在眾人的厭惡中成長的,我父親的子女很多,他的愛卻太少,無法分給每一個人,在他看來,這世上的生存法則就是弱肉強食,弱者就不配活在這個世上,不配做他孔有德的兒女。
小的時候我沒有能力,只得咬牙把那些恨意全部隱忍下來,可是即便這樣,我也未能逃過殘酷的命運,如不是我的姐姐四貞,恐怕我早已不再這個世上了,四貞姐姐給我請了師傅,她說她不能保護我一輩子,我要想活著,就要讓父親看到我的價值,肯定我的能力,我那時候沒日沒夜的刻苦學藝,並不似你皇兄那般為了帝王之術,為了朝堂社稷,而僅僅是最單純的活著,這種出於人的求生本能的渴望,讓我比其他兄弟姐妹更快的成長了起來,而當我終於學成,終於可以抬頭挺胸的站在他們面前,堂堂正正的走出孔府的時候,命運卻又一次嘲弄了我,李定國圍困桂林,我的父親走投無路之下,只得焚火自盡,他一生驕傲狂妄,自是容不得自己的子女忍辱偷生,於是在城破前,他親手殺了他身邊所有的妻妾兒女,一個也未留下,如不是四貞姐姐早有先見之名,護著我於三日前秘密逃出了孔府,我早已是他刀下的一縷亡魂了。」
「啊?難道月的兄弟姐妹,是定南王斬殺的?」
孔清月冷冷一笑,頗有些不齒的說道,
「我那時候才幾歲,就算我的天資再超凡脫俗,也不可能殺了那麼多人,朝廷為了表彰我父親的忠勇,便抹殺了他所有的罪惡,依我來看,我父親明明是罪有應得,他背叛了明朝,最後命喪李定國之手,實屬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我只後悔未親眼看到他引火**的樣子,未能親手殺了他,可憐我的四貞姐姐,被他一生的罪孽所累,失了唯一的親子,上天要懲罰孔有德,讓孔家斷子絕孫,我和姐姐再恨他,身上卻仍然流著孔家的血,我費盡心思想保住姐姐一生的幸福,奈何事與願違,冥冥之中好像真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操控著所有的一切,姐姐終是未能逃過宿命,失了親子,斷了孔家在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脈。」
隆禧突然想到了什麼,他有些緊張,雙手猛得抓住孔清月雪白的衣衫,眼睛大睜著說著,
「月,你說這世上真有因果報應嗎?我聽皇祖母曾說過,愛新覺羅家是被葉赫一族詛咒的,當年太祖逼婚於女真九部的第一美女葉赫的東哥格格,為了得到她,太祖輾轉滅了女真幾個勢力不俗的部族,最終統一了整個女真。東哥個性倔強,誓死不嫁太祖,於城破之日以血盟誓,詛咒愛新覺羅家永遠得不到真愛,即便得到也會馬上失去,隨後便決絕的跳入身下火海化為一縷香魂。太祖在一片狼藉的葉赫城中尋了她七天七夜,卻連半寸屍骨都未尋到,悲痛之心竟生生暈厥了過去。
聽那些老人們講,東哥葬身之處從此寸草不生,曾經美麗的葉赫古城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死城,他們都說,東哥格格是天上的神女下凡,她含著怨恨而去,天神震怒,定要懲罰害死她的人,我以前不信這些鬼神之說,可是愛新覺羅家之後發生的種種事情,好像真的都應了東哥的詛咒,竟沒有一個能與所愛之人恩愛白頭的,月,你說我是不是就要死了,你如今就在我的身邊,可是幸福注定是短暫的,當我得到的時候,就是我失去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