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中,太皇太后靜靜的坐著,她的眼睛紅腫得厲害,保養得宜的臉上滿是交錯斑駁的淚痕,納蘭明珠跪在她的腳下,聲淚俱下的訴說著塔塔公主臨死托孤的悲痛往事,說到傷心處時,幾次哽咽無法言語,太皇太后揮了揮手,阻止納蘭明珠繼續說下去,她拿起放在膝頭的龍鱗匕首,鼻音濃重的問道,
「塔塔她,就是用這把匕首自盡的?」
「是…」
太皇太后握著匕首的手微微一顫,又回想起這把沾染了塔塔公主鮮血的龍鱗匕首,幾日前恰恰插入了玄燁的胸膛,冥冥之中似乎真的自有天意,當年玄燁不顧親情,親自下旨誅殺了察哈爾親王阿布鼐,塔塔與他夫妻情深,當日便追隨他去了,多年之後,塔塔和阿布鼐的親生女兒,用這把沾染了母親鮮血的匕首狠狠的刺入了殺父仇人的胸膛,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生世之謎,但這無情的一刀卻太為巧合,是命運作人還是因果報應,太皇太后一時也想不清楚了,只是本能的感覺到,如讓這兩個擁有同宗血緣的人在這般不清不楚的糾纏下去,恐怕禍事會更大。
蘇茉兒心思單純,遠沒有太皇太后想得那般深遠,她突聞塔塔公主逝去的噩耗,心神耗損過大,只因此時正在太皇太后面前侍奉,才拚命忍住瀕臨崩潰的情緒,可是聽到此時,她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洶湧而來的心酸苦楚,顫抖著聲音問道,
「納蘭大人,公主去時,可曾……可曾留下什麼話?」
納蘭明珠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點了點頭,太皇太后看到他點頭,也揪起了一顆心來,急急抬手示意道,
「塔塔說了什麼,明珠你快說。」
「二公主臨死前,一手緊緊抓著微臣的衣袖,她讓微臣好好照顧小公主,待微臣點頭應允後,二公主便氣絕而亡了,在斷氣之前,二公主說,請納蘭大人照拂我的女兒,不做金枝籠中鳥,只當平安盛世人。」
太皇太后目光一聚,半響說不出話來,而蘇茉兒則是扭過頭去捂嘴痛哭,太皇太后在心中默默的重複了幾遍塔塔公主臨終前說的話,最終化為一抹酸澀的苦笑,她滿眼複雜的看向跪在地上的納蘭明珠,哆哆嗦嗦的伸出手來,真誠的說道,
「明珠啊,剛才是哀家冤枉你了,哀家本來怨你,怨你為何隱瞞哀家這麼久,讓哀家不得而知阿雪的存在,還差點失手錯殺了她,可是聽完你今日所述,哀家總算是明白你為何這般做了,不做金枝籠中鳥,只當平安盛世人,愛新覺羅家的女人究竟背負了多大的災難,多深的愁苦啊,才能讓本是金枝玉葉的她們說出這般絕望的話來,明珠,你可知道,當年二格格出嫁之時,盛京的崇政殿中,太宗皇帝曾問她可有什麼要求,你知她說了什麼嗎?」
納蘭明珠在太皇太后的攙扶下慢慢起身,他看向太皇太后那雙滿是傷楚的鳳眼,微微的搖了搖頭,太皇太后微微扯起嘴角,待納蘭明珠於下首落座後,她看向遠處,腦海中的時光瞬間流轉追溯,一直回到了多年前的崇政殿上,
「那日我偷偷躲在崇政殿的下人房中,提心吊膽的聽著眾多親王貝勒們的朝議,睿親王多爾袞和肅親王豪格跟二格格的關係都極為深厚,再加上二格格自小美麗聰慧,在親輩之中很是得人喜愛,因此大多數的親王貝勒們都不同意與察哈爾的這門婚事,可太宗皇帝也不知道是動了何種心思了,鐵了心的要把她嫁到蒙古去,正當爭執不休之際,塔塔卻孤身一人闖入了崇政殿中,親口答應了這門婚事,太宗皇帝萬萬沒有想到,他這個還不滿十歲的女兒即將遠嫁蒙古,居然不哭也不鬧,還親自跑到崇政殿來請旨賜婚…」
「什麼?公主她居然親口應允了?」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隨後頗為諷刺的說道,
「塔塔領完旨後便轉身走出了崇政殿,自始至終,連頭都沒有回過,太宗皇帝此時此刻才心存愧疚,於她即將離開崇政殿時,大聲說道,塔塔,無論你嫁到何處,你永遠是朕的女兒,大清的公主,塔塔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卻是,別去今生無相見,從此不入帝王家。」
納蘭明珠置於膝頭的雙手猛地握緊,只覺得心中的憐惜和憤怒交織在了一起,兩種同樣猛烈又突然的情緒幾乎擊垮了他全部的理智,太皇太后此刻沉浸在無邊的回憶中,未曾留意到納蘭明珠的不對勁兒,又自言自語的說道,
「明珠啊,你不負先帝臨終遺命,更不負二公主臨終之托,哀家當真要好好謝謝你,你費盡心思的保護了阿雪這般久,怪只怪造化弄人,讓玄燁陰差陽錯的遇到她,又糊里糊塗的愛上她,生生把她從容若那孩子的手裡搶了過來,如今阿雪與玄燁鬧成這般模樣,一個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一個守在床邊心傷成疾,哀家年紀大了,先帝與董鄂妃的悲劇有一個就夠了,如阿雪真的去了,恐怕玄燁也活不成了,哀家已輔佐了三代君王,實在是沒那個心力和勇氣再去承受失去親人的苦楚了,明珠,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這個守寡喪子的老太婆子,幫幫哀家吧。」
納蘭明珠被太皇太后的話嚇得臉色一變,慌忙從座椅上跪了下去,連聲說道,
「臣惶恐萬分,臣惶恐萬分啊。」
「明珠,你聽哀家說,現在皇上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只有你的話他才能聽進去幾分,他心中對阿雪執念已深,哀家曾勸過他放手,可是這孩子自幼孤苦,八歲喪父十歲喪母,本就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他,對喜愛的東西更是握得牢固,照他這個性子看,他是寧可陪著阿雪一起死了,也不會再把阿雪還給容若了。我們愛新覺羅家已然對不起你們納蘭家了,這種罪孽,如果佛祖要懲罰,就讓他懲罰哀家這個老太婆好了,皇上是天子,如今大清剛剛在中原站穩腳跟,他不可有一點閃失,否則斷送的不止是祖宗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基業,更會讓好不容易安居樂業的大清百姓重置於戰火之中,他心中對阿雪與容若的過往存有芥蒂,阿雪對他親手拆散自己的姻緣存有怨恨,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結是越結越多,偏偏又不能快刀斬亂麻的斷個清楚,哀家想著,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不如偷偷讓容若入宮陪阿雪幾日,待阿雪病情穩固後,再讓容若勸勸阿雪,讓她試著去接受玄燁,明珠,哀家這般做,自知是難為容若那孩子了,阿雪生得如此才貌,哪個男人不把她放在手心裡疼,容若與她做了整整三年夫妻,感情自是深厚,讓容若去勸阿雪接受玄燁的感情,確實有些殘忍,可是哀家想了又想,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如有第二條路,哀家也斷不會如此為難容若了,明珠啊,你可能體諒哀家的難處啊?」
納蘭明珠心中難受之極,偏偏又被太皇太后這一番聲情並茂有理有據的話堵得無路,一時之間,他只覺得自己好似走進了一個死胡同中,前無去路後無退路,他站在原地左右為難,可卻想不出一個拒絕的理由,太皇太后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她站起身來,從高高的座椅下徐徐步下,一步步的走到了納蘭明珠面前,她伸出手來扶起低垂著頭的納蘭明珠,溫和又低啞的說道,
「明珠,不是哀家心狠,而是世事弄人,如今玄燁與阿雪已有夫妻之實,阿雪已成為了他的女人,就算是死也只能入愛新覺羅家的陵墓。哀家年事已高,還有幾年光景好活?哀家在時,尚可保著你們納蘭一族的興旺不滅,可是哀家總有死的那一天,到時候天子一怒便是血流成河,容若與阿雪再相愛,也只能作對共赴黃泉的亡命鴛鴦,還得拉著你納蘭一族全系為他們的愛情陪葬。明珠,你不是糊塗人,你覺得讓阿雪與容若這般藕斷絲連該斷不斷的,真的是為他們兩人好嗎?他們兩人之間,橫的可是大清的天子,你覺得他們除了死,還會有其他的未來可選擇嗎?」
納蘭明珠被太皇太后的話震得心神俱裂,他閉了閉眼,極力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似乎再聽太皇太后再多說一個字,便要一頭栽下昏厥不醒,太皇太后不再開口,甚至放開了虛扶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的轉身步上首座,待她的手觸碰到雕欄香樟鳳儀座椅的一角時,納蘭容若略帶沙啞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輕若蚊吟的說道,
「臣遵旨。」
只那一瞬間,太皇太后的淚就從眼中流了下來,她點了點頭,連說了幾個好字,最後哽咽的說道,
「明珠,哀家會安排阿雪出宮,對皇上,哀家會說是嶺南白家派人接走了阿雪養病療傷,到時候哀家會秘密派人接容若前往,哀家給阿雪和容若半年的時間,這段時間內,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們,就讓他們珍惜這最後的歡愉時光,好好的做個了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