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早春武英殿
玄燁站在武英殿中,低頭靜靜的看著手中的金色匕首,當年與她在這裡初遇,她以為自己是個好吃懶做的王爺,他以為她是個負罪潛逃的奴婢。怪就怪天意弄人,那場突然而至的瓢潑大雨,讓他不經意間,在傾瀉而下的雨水中看到了她如出水芙蓉一般的清麗笑容,瞬間整個天空都因她絕美的笑容而晴空萬里,他本以為愛她很容易,卻未想到那時的她早已是別人懷裡精心呵護的嬌妻,而自己身為帝王,富有四海權傾天下,可笑的是,他卻始終得不到他深愛女人的一顆真心。
武英殿的門漸漸打開,阿雪一身素服,烏黑濃密的柔順長髮像九天而下的瀑布一般傾瀉在她略顯柔弱的肩後,隨著武英殿大門的徐徐開啟,她身後的長髮隨風而舞,那張絕美的臉上此時滿是悲憤,髮絲飛揚之間,她身上那股獨有的幽香越來越濃郁,直到她輕盈的邁進殿來,身後的門隨之重新關上,玄燁才發覺自己緊握的雙手之中竟佈滿了汗水。
玄燁慢慢的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心口似乎被人狠狠的紮了一刀,此刻的他,甚至沒有勇氣回過頭去看她一眼,只怕這一轉身的距離,就成了阻擋在他們之間永遠跨不去的一道鴻溝,她終是什麼都知道了,原來這世上,真的沒有深藏的秘密,孔清月當日充滿嘲諷的話,此刻如此清晰的盤旋在他的腦海裡,玄燁苦澀的一笑,終是在這比死還難受的靜默中,率先開了口,
「雲珠,你來了。」
「皇上,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阿雪站在他的身後十步左右的距離,靜靜的看著他依舊挺拔高大的背影,武英殿還是原來的樣子,高高的房梁,冰冷的地面,空曠的大殿,她看著他,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諷刺的是,這個陌生人恰好擁有天下間最至高無上的權力,並且他還用手中的權力,毀去了她所擁有的一切。
可笑的是,她居然還為他的艱辛隱忍而心痛過,還試圖說服自己去原諒他,甚至去接受他,天啊,誰來告訴她,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要讓她以這種矛盾的心情去面對他,而此刻的她,內心壓抑的悲憤幾乎要衝破她這兩年來所有刻意的偽裝,她甚至想像一個瘋子一樣,不顧一切的衝著他歇斯底里的尖叫,只求他能給自己一個解釋,一個可以瞞天過海,讓她暫時騙過自己的解釋,至少這樣,她還有一絲活下去的勇氣,還能撐著漸漸疲軟的身體走出武英殿的大門,輕輕的告訴自己,昨兒個夜裡她所聽到的一切,均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境,夢醒之後,一切都會恢復如初,她還可以繼續龜縮在與世隔絕的明月殿裡,自欺自人的,行屍走肉的活下去……
「沒有——」
玄燁的話清晰有力的迴盪在武英殿空曠的大殿中,那一聲「沒有」,仿若一口透過晨曦淡薄的雲霧重重敲響的古鐘,一聲又一聲的迴盪在阿雪的耳邊,一時之間,阿雪只覺得天旋地轉,腦海中嗡嗡作響,她往後踉蹌的退了幾步,雙腿一陣陣的發軟,眼前一黑,幾乎跌倒在武英殿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玄燁聽到身後的動靜,終是忍不住內心的悸動和擔憂轉過身來,當他看到阿雪絕望無助的模樣時,再硬的心腸也因阿雪梨花帶淚的模樣化作了她手中的繞指柔,剛要疾步走過去扶住她,阿雪卻如驚弓之鳥一般躲了開去,悲慼的喊道,
「不,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我不要再見到你,不要,不!」
阿雪捂著胸口,只覺得心疼得快要裂開,昨天夜裡,她偶然見到住在明月殿偏殿的白梓川被一陣悅耳的銀鈴急召而出,她心下好奇,便披了外衣偷偷的跟了出去。
孔清月前兩日回了嶺南白家,她只知道孔清月走得匆忙,臨行前的面色十分不好,甚至連話都未交待隻字片語,便匆匆的離開了。早春寒峭,她的身子又開始不好,皇上掛懷她的身子,便讓白梓川搬來了明月殿貼身照顧她,她知道白梓川與孔清月同出於嶺南白家,若認真論起輩分來,白梓川恐怕還應喚孔清月一聲小師叔祖,可是這個白梓川的性格卻與孔清月大不相同,整日裡聒噪得要命,又閒不下來一時半刻,活像個上躥下跳的猴子。她幼時跟隨師父曼華已久,早就養成了喜靜煩擾的個性,這靜寂了很久的明月殿突然迎來了這麼一個絮絮叨叨的人,著實讓她鬱悶了許久。
夜裡她見他面色凝重的匆匆而出,有些詫異整日嬉皮笑臉的他也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她一時好奇,又擔憂是孔清月發生了什麼不可讓外人而知的事情,便披了外衫偷偷的尾隨他出了明月殿,她輕功甚好,雖然身子不爽,但也不妨礙她施展出七八成的輕功緊緊跟上。
卻見白梓川被一頂小轎抬到了承乾宮內,她躲在承乾宮高高的宮牆後,心下一陣疑慮,隨後便跳上承乾宮的外牆,如一朵飄忽而過的雲朵般落到了承乾宮內軟軟的草坪上,她對承乾宮的地形可謂是輕車熟路,她挨個殿室尋了過去,終於在一處生僻的偏殿內見到了面色蠟黃的湘繡,白梓川被一個長相秀美身帶貴氣的男子迎了進去,湘繡半倚在門邊,恭恭敬敬的給那個長相秀美的男人請了安,她躲在門外的一顆枝葉茂盛的松柏之上,清楚得聽到湘繡的聲音,心底有些詫然,原來這個年輕俊美的男人,就是當今皇上的五弟,恭親王愛新覺羅常寧。
接下來的一切都很平靜,原來是湘繡生產完後身體虛弱,這幾日倒春寒,下人伺候不周便害湘繡染了些風寒,恭親王常寧未免節外生枝,又顧慮到湘繡還未有正式的名分,不好去請太醫院的御醫前來問診,只得把呆在明月殿偏殿的白梓川急急召了過來為湘繡診治,白梓川也未多加抱怨,很是精心的為湘繡診脈施針、又好生的望聞問切了一番,才下了藥方子,常寧命貼身的下人拿著藥方子退下了,又好生安撫了湘繡幾句,夜深了之後,才與白梓川一臉疲憊的從承乾宮的偏殿走了出來。
阿雪怕白梓川回到明月殿不見了自己,正想著趕緊抄近路趕回去,誰知接下來聽到的一切,讓她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崩塌潰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承乾宮高高的牆頭上跌落下來的,只知道常寧在千鈞一髮之時伸手抱住了她,然後一臉震驚的看向她那張在月光下絕美無雙的面孔,愣愣的說不出一句話完整的話來,白梓川探身過來,見常寧懷裡的人竟然是她,面色巨變後發出一聲低呼,
「姑娘,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小師叔祖臨行前告誡過我,萬不可讓你出明月殿一步的,你怎麼跑出來了,這可怎生是好,待小師叔祖回來之後,如她問起我來,我可怎麼跟她交代啊,姑娘,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是不是摔到哪裡了,王爺,你快放姑娘下來了,讓我給她好好看看,是否真的傷了….」
阿雪腦中一片混亂,只是不停迴盪著恭親王常寧剛才與白梓川的對話,
「梓川,這幾日爺兒會很忙,恐怕不能時常進宮了,承乾宮的事情你就多照應著些兒,等清月姑姑從嶺南白家回來,明月殿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這些日子你兩頭跑著實幸苦,但你忍忍,等納蘭府的喜事一完,爺兒我就可以暫時鬆口氣了。」
「納蘭府,爺兒可說的是納蘭明珠的府上?」
「這大清王朝難道還會有第二個納蘭府不成,真是廢話。」
白梓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敲著光潔的腦門一邊喃喃自語,
「我也沒在明月殿待多久啊,怎麼不知納蘭府竟要辦喜事了,這次是納蘭明珠的第幾個公子娶福晉啊,怎麼我事先一點風聲也未聽到?」
「哼,別說是你了,爺兒我也是從二哥那裡剛剛得知的,爺兒我告訴你,這次娶福晉的不是別人,正是納蘭明珠的長公子納蘭容若。」
白梓川聽後倒吸一口冷氣,他不可置信的睜大雙眼,轉身看向一旁迎風冷笑的常寧低呼道,
「納蘭容若?!王爺,你說的可是納蘭明珠的長公子納蘭容若要娶福晉,不會吧,聽說納蘭容若對他的亡妻情深似海,這短暫的三年婚姻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感情,怎麼他亡妻剛仙逝不滿二年,他便急著要續絃了,我不信,這定是傳聞。」
「哼,這次聖意難為,由不得他納蘭容若說個不字,你可知道,這次可是皇上親自指婚,嫁的是圖賴的嫡親孫女官氏,這官氏年方十六,單名一個嫣字,你可知道,官嫣早就對納蘭容若心有所屬,卻一直不甘心屈居人下做個側室,納蘭容若喪妻後,官嫣便再也按耐不住了,聽說還是親自托她阿瑪入宮求的恩旨,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能做得出如此之事,爺兒都有些佩服她的膽色了,可惜的是啊,終究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官嫣即便得償所願嫁給了納蘭容若,恐怕也是空付了一腔深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