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一日湘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挺過來的,她靜靜的坐在承乾宮冰冷的蘭紋地板上,無神的雙眼死死的盯著面前被砸得缺了邊角的一塊銅鏡,湘繡慢慢的抱緊了自己的身體,恍然之間,她彷彿又被人吊到承乾宮後那棵歪脖樹上,日日遭受鞭笞的痛苦,可是這次的痛苦卻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內心,這些看不見的傷口更加的令人痛徹心扉,更加讓人冰寒徹骨,卻永遠凝不成猙獰的傷口,終日裡滲著鮮血,流著毒膿。
湘繡想起皇上醒來時看到自己的樣子,那種十分震驚又極度厭惡的表情,就好像是白日裡走路不小心踩上了一坨狗屎,任憑自己如何蹭腳也免不了被髒了鞋子的事實,他臉色難看至極,指著自己半響說不出話來,她想要解釋,奈何她剛開口喚了一句皇上,就被他怒吼著踢飛下了床榻,她渾身**,又剛剛經歷了女子的初夜,大病初癒的她本就受不了他昨晚毫無節制的予取予求,可沒想到的是,所有的一切,均成了她的不對,她的罪孽,要不是恭親王常寧及時趕來,她恐怕就要死在他的暴怒之下。她永遠也忘不了,她身為女子最珍貴的初夜,她此生的第一個男人,居然在與自己歡好後的第二日,扭曲著一張英俊的臉拔出明晃晃的匕首刺向自己,他眼底的冷意,他面上的憤怒,甚至他身上熟悉的氣息,都化為了她心口之上永遠也抹不去的傷痛,她那時候絕望透頂,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像個無比荒誕的笑話,還不如死掉算了,可是預期的疼痛並沒有降臨在她的身上,她渾身癱軟的趴在地上,慢慢的睜開了眼,只見一個清俊的身子直直擋在了自己的面前,他高舉著手臂,右手死死的握住了皇上揮舞下來的匕首,那匕首鋒利無比,幾乎斬斷了他半個手掌,白森森的骨頭和殷紅的鮮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光是看著就十分駭人,皇上震驚莫名,一把鬆開了手中的匕首,顫抖又驚怒的朝外喊道,
「來人啊,快傳御醫!」
湘繡看向面前的那塊銅鏡,顫抖著雙手摸索了過去,她閉了閉眼,隨後咬緊了牙,鼓足勇氣抬起那面鏡子,承乾宮裡的所有物什均是上上之品,就連這面小小的銅鏡,也制得精緻非凡,鏡面光滑如玉,不似一般鏡子那般凹凸不平模糊不清,她雙手捧著鏡子,強迫自己看向鏡子裡面的那個貌若厲鬼的女子,看著看著,鏡中那個佈滿猙獰傷痕的女人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那是一張俊秀出塵的面容,完美得找不出一絲瑕疵,他的柔和的輪廓深邃的眼睛英挺的俊眉高挺的鼻樑好看的嘴,都在這面小小的銅鏡裡漸漸清晰,她緊緊的抱住這面冰冷的鏡子,腦海中不停回放的,卻是常寧那握住匕首的右手,那殷紅的血和雪白的骨,就這樣在她心底交織成了細密的網,在她還來不及反抗之前,已把她緊緊網住無法逃離,湘繡低垂下頭,只覺得置身於命運谷底的自己終於看到了一抹希望的曙光,這光芒太過溫暖耀眼,值得她拼勁全力去追逐尋覓,她猛然抬頭,狠狠的把那銅鏡扔了出去,隨即她站起了身子,顫抖的扯過跌落在地的凌亂衣服,平穩著雙手一件件的穿了上去,她起身把黑紗戴起,搖晃著身子走到外面,親自動手在承乾宮獨立的小廚房裡熬藥做飯,現在的湘繡,似乎已王忘卻了早上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她心中只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拚命的叫囂著,那就是活著!活著!!活著!!!
恭親王常寧,那個芝蘭玉樹的美好男子,她曾以為那樣的他之於自己是如此的遙不可及,可是當她被吊在樹上受盡折磨的時候,當她渾身狼狽被皇上無情刺殺的時候,是他如天神一般出現在了她的面前,無論他是出自何故,他終是救了她,救了低微卑賤的自己。
她從來都不曾期待過什麼愛情,因為她知道,那種奢侈的東西只屬於阿雪那般出身高貴面容絕美的女子,身為辛者庫的罪奴,一輩子都是皇家的奴才,愛情之於一個一無所有、地位卑賤的奴才,是最厲害的催命符,也是最厲害的穿腸毒藥,大雜院裡有多少渴望愛情的無知少女莫名死去,她們天真的以為,只要獻出自己美好年輕的身子,就能擁有男人的一顆真心,就連竹芯,不也可笑的去給曹寅當不要銀子的婊子,只盼著能去曹府當個沒有名分的妾,就足夠她堵上所有的青春年華了。從前的她,最鄙視的就是這幫胸大無腦的女人,可是從什麼開始起,自己也開始做上愛情的美夢了呢,現在的她,就好像站在一座萬丈懸崖的邊緣,明知道往前一步就會粉身碎骨,卻毫無畏懼的縱身而下,常寧,常寧,常寧,這個名字,光是在心底默默念著都會覺得莫名的幸福,湘繡眼中含淚,本來乾涸的內心瞬間湧起了巨大的勇氣,她握緊了雙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渴望恢復容貌,換皮之術,白梓川,看來只有那個對自己憐惜同情又身懷醫術的男子能拯救自己了,可是白梓川被皇上帶入了明月殿,她要怎麼做,才能讓他給自己換皮呢?
姑娘,對了,她怎麼忘了,她手裡還有姑娘這顆至關重要的棋子啊,看來無論如何,她都要博上一搏了,只要姑娘能夠幫她,她總有恢復容顏的那一天,皇上既然想讓她當姑娘的替身,她就要努力的做好這個替身,如就這麼輕易死了,沒有人會為她感到傷心,皇上也會再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來頂替她的位置,好,既然如此,我們就相互利用吧,她不怕未知的重重危險,只怕老天爺不給她翻身的機會,為了她心中的那個夢,她會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個萬劫不復的死局,她湘繡也要搏上一搏。
阿雪的病情一再反覆,恭親王常寧的右手也傷得頗重,皇上國事家事兩頭操心,早已把承乾宮的湘繡拋之腦後了,就在湘繡絕望無助之時,一日午膳過後,她突然嘔吐不止,吐著吐著就暈了過去,待她醒來後,看到白梓川坐到她的床前,正擰著清淡的眉給她把脈,孔清月站在陰影處,一臉的淡漠,卻在白梓川號完脈後,嘲諷的扯動了嘴角,
「如何,是不是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我雖然擅長用毒,但還不至於這種程度的脈象都把出錯來,白梓川,你看完後就先回明月殿去,姑娘的身子耽誤不得,這個丫頭,看著也是個有福氣的人,糊里糊塗的與皇上春風一度,居然能夠以這種羸弱的身子懷上龍嗣,當真是不簡單啊,依我看,她肚子裡的孩子,如真的能平安生下來,定不會是個平凡之人。」
湘繡聽孔請月說完,一雙迷離的眼瞬間睜大,她不敢置信的撫摸向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隔著這層皮肉,她似乎感受到了一個弱小的生命在裡面成長,這是她的血肉啊,雖然來得如此突兀,如此的措手不及,但卻著實讓她欣喜不已,這一瞬間,她感動得幾乎落淚,卻聽到一旁的白梓川滿是不贊同的說道,
「姑姑,湘繡姑娘身體羸弱,就算僥倖熬過了十月懷胎,生子的時候也會面臨極大的風險,依我看,還是趁孩子未落盤之前,拿掉吧——」
「不,不,不,誰都不許碰我的孩子,誰都不許,你走,你走,我不要看到你,我不要!」
湘繡驚呼交加,揮舞著雙手把床上夠得到的一切物什都往白梓川身上狠狠擲去,孔清月討厭她的聒噪,飛身上前,袖中暗藏的天蠶銀鏈一舞,那些物什便被一堵無形的氣牆阻了下來,待孔請月用力一揮,它們便在湘繡不可置信的眼中化為了碎末,紛紛消逝在了她的眼前,湘繡倒吸一口冷氣,雙手護住肚子往床角縮去,縮著脖子一動也不敢動,孔清月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才轉過身子對白梓川說道,
「你不要杞人憂天了,她是死是活,和你半分關係也無,但如是明月殿的那位姑娘有了絲毫閃失,別說是恭親王了,就算是我師傅白浩天親臨,也保不了你的命。」
孔清月三言兩語打發掉了白梓川,她噙著一抹淡淡的笑,偏過頭來靜靜看向床角處的湘繡,湘繡被她看得渾身發冷,攥著自己的頭髮不停的哆嗦著,孔清月也不靠近,就站在原地一字一句的說道,
「湘繡,你信不信,我通玄黃之術?」
湘繡並未聽懂孔清月話中含義,現在的她,滿心滿眼裡都是恐懼,如不是吐了一日身上已無一絲力氣,她早就滾到地上給孔清月磕頭求情了,孔清月那雙平靜無波的眼充滿探究的看向她的小腹,片刻之後,她終是離去了,離開之時,她派了兩個貼身的嬤嬤伺候自己,看樣子,似乎對自己並沒有多大的惡意,湘繡鬆了口氣,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撫摸上了自己的小腹,一顆冰冷絕望的心,終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驚喜,填得滿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