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玄燁的眼皮突突直跳,一整日也莫名的心神不寧的,下完早朝後,孔清月如白日的鬼魅般突然出現在乾清宮內,如不是她面上的神情太過嚴肅,玄燁真的要治她一個大不敬的罪名,他撫平了一下被她嚇了一跳的情緒,垂眼看去時,只見孔清月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素面旗裝,臉上滿是蒼白,她站在那裡,微昂著頭直直看向玄燁,半響也未說出一個字來。
玄燁稟退了乾清宮侍奉的宮女,有些擔憂走向她,雙手攀上她清瘦的身子時,居然發現她的身子在瑟瑟發抖,玄燁跳了一天的眼皮更加劇烈的跳動了起來,他直覺不好,焦急的開口問道,
「姑姑,發生什麼事了?」
孔清月深吸了一口氣,右手反覆在玄燁有力的手上,顫抖的說道,
「阿雪發現了——」
玄燁的瞳孔猛得收縮了一下,如不是孔清月在他面前,他恐怕會失態得跌落在乾清宮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他心底還存在一絲僥倖,用他自己都未曾發覺的顫抖聲音說道,
「她發現了什麼?」
「皇上,明月殿裡沒有下人,今早我在院中清洗衣物,洗到一半的時候,明月殿外突然搖鈴不止,待我回來時,便見姑娘坐在我洗衣服的凳子上,看著自己的手臂發呆,我這才發覺,那洗衣的皂角水化了她手臂上的守宮砂,而她看到自己淡去的守宮砂時,儼然明白所有的一切了……」
玄燁往後退了一步,年輕英挺的面容上滿是慌張之色,他看了眼面前一臉歉意的孔清月,嘴中喃喃說道,
「我要去看她,我要去解釋,她早晚都是我的人,定會想得通的,定會想得通的……」
「皇上!」孔清月一把抓住他要往外奔走的身子,清瘦的身子一閃,就擋在了他的面前,
「皇上,您聽我說…」
玄燁滿臉惶恐,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般,此時此刻,他滿腦子都是阿雪淒楚哭泣的臉,想到她得知真相後的悲憤,想到她這幾個月來所遭受的痛苦,他的心裡有像是有一把尖銳的針,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心上刺著,孔清月攔下了他的身子,卻攔不住他的焦慮,只得緩和著聲音說道,
「皇上,阿雪已經睡下了,我擔心她的身體,所以給她用了阮凝香,暫時安撫住她不安的情緒,現在距藥效過後,還有一兩個時辰,皇上不如趁這個時間,好好想個周全的辦法出來。」
「姑姑,你說,我該怎麼辦?」
「皇上,這你不應該問我,既然你強迫她留在你身邊,這男女之妨就必然要突破的,只不過命運弄人,偏偏打了你們個措手不及,本想著水到渠成的事情,卻成了猝不及防。前些日子,我聽說納蘭容若也大病了一場,惠嬪娘娘求了恩旨,皇上不也派了御醫去了嗎,可是納蘭容若的身體卻一直未有起色,想必是心病難醫,皇上逼著他承認盧雪已死,還像模像樣的做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可是感情這種東西,並不是一場形式的葬禮可以告別的,如是我說,想讓阿雪徹底死心,首要的一點,就是讓她對過去的感情死心。」
「姑姑的意思,讓阿雪和納蘭容若私下裡見上一面?這不成,朕決不答應。」
玄燁漸漸冷靜下來,聽完孔清月的話後,本是哀慟不已的心瞬間便堅硬如鐵,孔清月微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終是忍著沒有當面揭穿他強烈的不安全感,只是繼續循序善誘的說道,
「皇上,讓姑娘對過去死心並不代表非要和讓她和納蘭容若私下裡見面,你可知道,那顏氏是個爭氣的丫頭,**一度居然有了身孕,納蘭容若是納蘭明珠的嫡長子,他對姑娘用情至深,所以成婚三年未曾納過一名妾室,姑娘的身體你是知道的,她與納蘭容若未曾圓房,必然不可能懷有子嗣,這顏氏雖然是皇上硬塞給納蘭容若的,但畢竟肚子裡懷了納蘭府的嫡孫,就算納蘭容若不在乎,納蘭明珠能不在乎嗎?」
「姑姑的意思是,用顏氏肚子裡的孩子讓雲珠死心?可是雲珠執拗得很,那顏氏也是我強逼著納蘭容若納的,如用顏氏的孩子作為籌碼,姑姑認為有多少勝算?」
「皇上,你要知道,一個女人就算生得再美,再得夫君疼愛,有時候也抵不過和他共同擁有一個孩子來得重要,來得穩固。這次姑娘會如此激動,一是氣皇上在她意識不清之時奪去了她的清白,二是如此以來,她好不容易穩固下來的寒氣因陽氣的過早侵入而混亂不堪,就算日後調理康復,也難有生孕了,姑娘和我不一樣,她和這世上大多數的女人如出一轍,怎會不想擁有自己的孩子,可皇上的一時衝動,終是給她帶來了難以彌補的傷害。」
玄燁聽孔清月說完,英挺的臉上難掩心痛,他重重的揮出去一拳,側手打在了乾清宮高大粗壯的盤龍金柱上,孔清月轉過身去,看著他隱忍的痛苦,一向平靜無波的內心也起了一絲波瀾,她慢慢的走近了他,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搭在他微微顫抖的肩頭,輕聲勸慰道,
「皇上,你我都是心冷之人,你為了掩藏姑娘的秘密,讓她的貼身丫鬟春喜做了替死鬼,命人賜了她一杯毒酒,讓她以盧雪的身份下了葬,可是皇上,你以為殺了一個知道全部內情的丫鬟,就能藏得住一個秘密嗎?納蘭明珠是誰,他不應該成為你殺雞儆猴的那隻猴子,而應是你在朝堂上最得力的左右手,可是皇上,你都做了什麼,你搶了他的兒媳,讓他最最得意的兒子幾乎變成了一個廢人,如此的荒唐,如此的不計後果,要不是我從頭到尾全都在旁親眼目睹了,我甚至不敢相信那是皇上你親手做的事情!現在的你,就像是下了一步錯得不能再錯的棋,任憑你如何補救,也挽回不了一招錯滿盤皆輸的結局,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能完全的扭轉局面。」
玄燁被孔清月咄咄逼人的話激得滿臉潮紅,他用力的錘了捶面前的盤龍金柱,幾乎是嘶吼的喊道,
「姑姑,你以為我想這般做嗎,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像是入了魔障一般,連我自己都控住不了自己了,我好像被什麼人施了咒,又好像是有無數條隱形的線穿透了我的皮肉,刺入了我的骨頭,它們扯著我的手腳,牽著我的內心,讓我去做了這麼多荒誕不羈的事情,可是最可怕的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卻一點也未曾後悔過,除了那個混亂不堪的夜晚之外,所有的事情,我都沒有悔過,姑姑,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病得如此嚴重,病得如此突然,卻又是如此的心甘情願。」
孔清月看著他的狀若癲狂的樣子,突然回想起了多年前,先帝的那如出一轍的模樣,好像也是一個清朗而又明媚的白日裡,她躲在慈寧宮的門外,墊著腳尖透過微微打開的窗戶往裡看去,只見先帝滿臉悲憤,跟太皇太后聲嘶力竭的喊道,
「額娘,我不是什麼一國之君,我只是一個最普通的男人,你讓我尊重四貞自己的選擇,可是又有誰問過我內心的感受,別說她僅僅是毀了容貌,就算她殘廢了,我也依然視她為心頭珍寶,對,為了留住她,我是故意羞辱孫延齡來著,你罵我也好,怨我也罷,我都認了,如今我做都做了,半分也不曾悔過,我唯一後悔的是,為什麼要答應你讓他們兩個人單獨見上一面,哈哈哈哈,我真是沒有想到,最後害我失去最心愛女人的人,居然是我的親生額娘!」
「皇上,太皇太后有一句話還真是沒有說錯,愛新覺羅家,當真全是情種,可惜的是,沒有一個終得圓滿的。也罷也罷,既然你心意已定,我就陪著你作孽到底吧,皇上,你怎麼不想想,讓一個女人死心的最好辦法,不是讓她的名字從一個男人的生活中徹底消失,而是讓別人把她從這個男人的生命中徹底取代,納蘭容若男生女相俊美無雙,又滿腹經綸學富五車,這樣的男子,放眼天下,有那個女人不愛,我雖然久居明月殿,也曾聽聞到京中傳聞,說他容貌堪比恭親王常寧,才學直逼安親王岳樂,這樣難得一見的男子,得女子愛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如今他名義上的正室盧氏已死,顏氏出身低微,就算肚子爭氣能一舉得男,也不是個能扶得上檯面的主兒,這納蘭府大少***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眼熱著,遠得不說,就皇上身邊的這幾位表妹,哪個不對他芳心暗許,只要納蘭容若續絃,日子過得和美安順,姑娘心中縱使還有不甘,也會漸漸淡了,待日子一久,納蘭容若妻妾成群兒女成雙,她難道還要守著一個已死的名分陪著他入土不成,如是納蘭容若先背棄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姑娘又何必那般執著呢,就算她再固執,也要有固執存在的意義不是?」
玄燁轉過頭愣愣的看向孔請月,片刻之後,他動了動嘴角說道,
「我原以為姑姑對雲珠是有那麼幾分憐惜之情的,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沒想到我能這般狠毒,幫著你把她推入火坑?」
「不,不是。」
孔清月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一陣鄙夷,她淡淡的移開自己放到他肩上的手,冷冷的說道,
「時辰快要到了,皇上與其有心思在這裡琢磨我,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安撫醒來後情緒激動的姑娘吧,皇上白日裡事多,我就不打擾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