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清月陰沉著一張臉從門外走來,清瘦的身影在夜幕中的白玉走廊上投射下一道長長的影子,玄燁坐在床前,靜靜的看向睡熟中的阿雪,經過白梓川和孔清月的共同醫治後,阿雪蒼白的面容之上漸漸有了一絲紅暈,微弱的呼吸也漸漸有力了起來,玄燁的心情大好,也就不在乎孔清月那副陰陽怪氣的模樣,見她支著下巴靠在門框上似乎在想些什麼,他俯身給阿雪蓋嚴被子,起身朝她走了過去,
「怎麼,你這個小師叔祖被一個不知名的後生晚輩比了下去,心裡不痛快?」
孔清月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姿勢不變,仍舊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白梓川看起來很熟悉,她已經有近五年沒有回過嶺南白家了,要說她曾見過他,這是萬萬不可能的,可是為什麼她對他會有這種莫名的熟悉之感呢,尤其是剛才他專注凝神給阿雪施針的時候,那內斂的眉頭,微抿的唇角,晶亮的眼眸,夜明珠下投影而來的秀氣輪廓都像極了一個人,她猛然間記起師傅無意間說起的話,心中一驚,支在下巴的芊芊素手驀地放了下來。
「姑姑怎麼了?」
玄燁在一旁略帶擔憂的問道,孔清月看了他一眼,見他黑玉般的眼中清澈的映照出自己略顯蒼白的面容,她微微一愣,不想自己的情緒來得這般明顯,暗自穩了穩心緒說道,
「沒什麼,就是心中有些鬱結罷了,這孩子看著不過弱冠之年,一身技藝倒是學得紮實精湛,沒想到白裕那個愣頭愣腦的小子,居然收了個不錯的徒弟。」
玄燁輕笑出聲,就著她的話與她調侃了一番,孔清月抬頭看了看漸漸隱出烏雲的新月,無甚情緒的說道,
「時候不早了,一會兒還要早朝,皇上還是早些回去安置吧。」
「清月姑姑惱羞成怒,要下逐客令了?」
孔清月微微一笑,起身走向迴廊上的青玉欄杆,右手在那欄杆上虛扶一下,輕盈的身子便穩穩坐了上去,玄燁站在半開的門前看著她依舊年輕的面龐,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他心中微微一酸,有些心疼看向這個始終冷清卻陪伴自己五年的女人,感觸至深的說道,
「清月,你是否,是否,怪過朕,如不是因為朕,恐怕你也….」
孔清月昂著頭,看著天空中終於擺脫烏雲的一輪新月,她淡然的神色中終於有了一絲的微動,明月殿依舊清冷,夜風輕輕的吹起她垂落在青玉雕欄上的白色紗裙,起伏之間,露出她皓白如雪的腳腕,玄燁盯著那一抹純淨的白色,一向深邃的眼漸漸染上一層淡薄的清霜,他想起那時候的他,剛滿十一歲,因馬上就要與赫捨裡成婚,皇祖母便請了恰好在宮中小住的孔清月來教導自己房中之事,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孔清月,本想著她是孔四貞姑姑的妹妹,就和那些在宮中呆久的女人一樣,永遠擺著一副寡淡無趣的臉孔,掛著端莊得體的笑容,一開口就是滿嘴的規矩,可是他沒有想到,這位孔姑姑如此的清冷,如此的年輕,他看著她的樣子,很難想像她已是快滿二十五歲的女人了,那樣貌體態,活脫脫一個十四五歲的稚嫩少女,直到她開口與自己講話,他才從她那氣質和底蘊中,感受到了二十五歲女子獨有的滄桑。
「皇上,你還在恨吳墨怡?」
「她把姑姑害成這般摸樣,姑姑難道不恨?」
孔清月扯了扯淡泊的唇角,伸出一隻手來輕輕順了順被風吹起的長髮,她依舊看著天,說出來的話輕飄的很,就如沒有重量的空氣一般,甚至沒有一絲語氣上的起伏,
「如皇上是因為我,大可不必記恨如斯,本來我這一生也未想過要替那個混賬男人生兒育女,那碗斷息湯,由我替赫捨裡喝了,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反而我還要感謝吳墨怡那個沒心沒腦的蠢丫頭,間接成全了我呢。」
玄燁被她說得一愣,一張英挺的臉上滿是錯愕不解之色,他著急的說道,
「姑姑那時候還年輕,就未想過找個心儀之人成就夫妻之美?」
「皇上真愛說笑,這世上讓我心儀的男人,要不然就是早死了百八十年了,要不然就是還未生出來呢,我這麼個隨心所欲的性子,皇上覺得世上那個男人能消受得了呢?不過,趁著今個兒皇上心情頗佳,我倒是有句逾矩的話想和皇上說說,就不知道皇上想不想聽呢?」
「但說無妨。」
「皇上的女人雖多,但若論起對皇上的真心來,至今為止,恐怕只有已故的皇后赫捨裡和建寧長公主的ど女吳墨怡是真心愛著皇上的,當初赫捨裡難產,皇上為了穩固龍位選擇了保全太子,赫捨裡捨命為皇上生下了龍嗣,自己卻香消玉殞了,我知道皇上也是傷心的,但時隔多年,那份傷心還存有幾分,我就不得而知了,如再讓皇上選擇一回,恐怕還是一樣——」
「清月,你究竟要說些什麼?」
「皇上,你不懂嗎,吳墨怡縱使有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但對你的心卻是真的,皇上權傾天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是能握住幾番真情呢,我是提醒皇上,既然恭王爺肯斷了這份情成全於她,你不妨就留她在自己身邊吧,吳三桂不得民心終是成不了氣候,她一介女子,又能惹出多大的風浪,何況她已無生育能力,入宮之後,唯一的指望和依靠就是皇上你,你又有什麼好顧忌擔心的?」
「這事朕自有計較,姑姑就不必費神了。」
孔清月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雙手一撐,人就輕飄飄的從青玉欄杆上飛了下來,她目不斜視的走過玄燁的身邊,淡淡的說了句,
「如是這樣,皇上好走,清月乏了,恕不遠送。」
玄燁看她真的惱了,知道她一向話少,剛才所說之言確是對自己的擔心,他抓住她拂袖而去的白色輕紗,頗有些討好的說道,
「姑姑真的惱了,好了,我答應姑姑,吳墨怡如老實本分的在後宮裡呆著,我自會保她一生衣食無憂,可如她自己惹是生非,就怪不得我了。」
「這是皇上的事情,我一介無知夫人,自是不會過問。」
「那雲珠的事情——」
「你放心,這幾年下來,我還少為皇上收拾爛攤子嗎?雲珠還未成年,本來就不能行那房中之事,誰能想到皇上動作這麼快,一覺醒來就把人給辦了,如今她寒氣入體,醫治起來極為困難,不好好調理個三五年,恐是不成,皇上就暫且忍忍,來日方長,你們都已經有了夫妻之實了,還有什麼好擔憂的?」
「那雲珠就暫且住到明月殿吧,有姑姑隨侍在側,朕也放心,那白梓川醫術頗為精湛,朕已和恭親王商量過了,暫且讓白梓川留在宮中,也好給姑姑添個得力的人手。」
「商量,哼。」
「清月,你!」
孔清月轉過身來,一雙晶亮的眼直直的看向玄燁,她貼近他的面容,沉著聲音說道,
「皇上,別人不瞭解你,我還不瞭解你嗎,你故意帶白梓川來明月殿,故意讓他知曉了阿雪的存在,已是拉他下了這趟渾水了,太皇太后因為先帝與董鄂妃娘娘的事情,心裡一直有個解不開的疙瘩,她若知道你金屋藏嬌,後果是什麼你我都清楚,你倒是聰明,讓湘繡那個丫頭給阿雪做了替罪羊,這未雨綢繆的手段我都自愧不如,可是皇上你要知道,除非皇上打算藏她一輩子,否則她終是要按個正式的身份入後宮成為皇上你眾多嬪妃的一位的,到時候皇上如何與太皇太后解釋這一切,如何讓太皇太后相信她不會影響皇上的心緒,這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皇上總不能護她一輩子吧。」
「你放心,朕心中自有計較,朕之所以把白梓川拉下水,就是為了牽扯常寧,只要常寧肯幫朕,皇祖母那裡,自是不會有事。」
「哼,皇上的如意算盤倒是打得響,只不過我要提醒皇上一句,白梓川雖然無官無職,但好歹也是出自白家嫡系,我師傅那人別的毛病沒有,可卻是個及其護短之人,嶺南白家世代祖訓,絕不入朝為官,如有違背必被逐出師門,皇上想招攬白梓川入太醫院,恐怕會引起白家的不滿。」
玄燁冷冷一笑,並未回答孔清月的話,他看向孔請月端莊平靜的面容,聽到她說這話時,心中突然有了一抹細微的恐慌,他伸手抓住孔請月在黑夜中飄舞而起的軟緞白紗,沉著臉說道,
「嶺南白家的世代祖訓,姑姑是不是也不得違背半分,你之所以留在宮中這麼多年,為的就是等著朕履行自己的諾言,親眼看到朕迎四貞姑姑回到京中,如是四貞姑姑回來了,你是不是就要永遠的離開朕了?」
孔清月面無表情的推開玄燁的手,身子一閃,便脫離開了玄燁的控制範圍,她一身白衣,像夜晚的幽靈一般輕飄飄的走入殿內,玄燁剛要再問些什麼,她身後的殿門便重重關上了,玄燁看著那緊緊關閉的殿門,就像孔請月永遠緊閉的心一樣,即便她伴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他也從未瞭解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