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川對承乾宮很有好感,自從入了這宮,他就東摸摸西看看的,片刻也不消停,常寧看得隱隱心驚,對他層出不窮的問題更是答得頗不耐煩,便找了個借口把他打發回了恭王府,叫身旁貼身伺候他的大丫鬟妙音來承乾宮接替梓川照顧湘繡。
妙音今年十七了,雖說是個丫鬟,但因是常寧母妃陳氏的貼身婢女劉蓮兒與陳氏親弟陳福滋的ど女,所以在恭親王府內頗為受寵,地位甚至堪比剛為常寧生下第三子海善的親姐,恭親王府的庶福晉陳嫵音。這妙音生得清秀,因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所以養得很是精貴,平日的衣著打扮吃穿用度均與一般的京城官宦之家的閨秀無甚差別,樣貌雖然比不得其親姐陳嫵音艷麗明媚,但勝在天資聰慧,不僅精通滿蒙漢三種字,對女紅廚藝,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均習得精湛無比,就連女兒家不擅長的杏林醫術都涉獵一二,雖比不得宮中資深的太醫院御醫,但應付些平日裡的尋常病症,已是綽綽有餘了。
陳妙音自小隨侍在常寧身邊,對常寧一直都是一心一意,她做事認真辦事仔細,很得常寧的賞識,又因為不是常寧後院裡的女人,自不會有那些個瑣碎的規矩束縛著,一年裡算著日子下來,她伴在常寧身邊的時日比後院裡那個女人都多,幾年相處,兩人之間除了未發生那夫妻之實以外,其他已如平常夫妻一般。陳妙音不似其姐那般單純,外表看上去端莊賢惠,內心卻孤傲清高得緊,她雖然心中有常寧,卻不願做他眾多妾室中的一個,只留在那一方小小的院落中等待著夫君偶爾的垂青和寵愛,她要的是與常寧終身相伴,所以這麼些年下來,雖然常寧也有意給她個正經名分,但都被她一一婉言拒絕了,時間長了,常寧也就由了她去,畢竟陳妙音聰慧能幹,真讓她做了自己眾多女人中的一個,反而是大大委屈了她。
陳妙音伺候了湘繡幾日,可算得上心細如髮面面俱到,自是比梓川那個粗線條的漢子強多了。常寧俗事纏身應酬繁多,再加上他已成年分府,白日定是要避嫌的,不能在皇上的後宮裡走動的過於頻繁,他見陳妙音做事穩妥,便未再天天入宮,只是隔個三五日才進宮一趟,看看承乾宮裡有什麼短缺的沒有。直到昨日傍晚,他接到妙音的來信,說是那位姑娘已然醒了,想親自見見他,當面謝過救命之恩,常寧本不想去,但心思一轉,覺得這位皇上親自交代自己多加照拂的女子日後指不定是個什麼樣的造化,他廣結善緣總比避而不見的好,便回了陳妙音,讓她備好豐盛的晚膳等著他落匙時入宮,晚上他也不回恭親王府了,就在承乾宮的側殿湊合一晚,待第二日再行回府,陳妙音接到信後很是高興,命同她一起入宮的幾名恭親王府的下人打掃採買,準備好好的佈置一番,迎接幾日未見的常寧。
湘繡半倚在床上,身子虛弱得彷彿過了水的麵條一般,她好幾日未曾淨身了,只覺得渾身上下難受得要命,似乎裹了一層厚厚的泥土一般動彈不得,她看向忙裡忙出的陳妙音,猶豫半響,終於開口喚了一聲,
「姐姐留步…」
陳妙音轉過身,臉上掛著得體優的笑容,身姿翩然的走到她的床前,見她纏繞著層層紗布的臉上,只露了一雙充滿膽怯和渴盼的眼睛望向自己,似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不好開口訴說,她心思一動,小心的隔著一段距離溫柔的說道,
「您這聲姐姐奴婢可擔當不起,以後您萬不可再如此稱呼了,您有什麼事情直接吩咐奴婢即可,實在不用如此客氣。」
湘繡不著痕跡的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她雖然口中客氣態度謙和,但清的眉眼流轉之間,隱隱帶了一絲鄙夷的嘲諷之色,湘繡久經磨難,再分辨不清宮中的人情世故就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了,她低垂下眼,故意裝作一副膽小怕事的模樣,小心的開口說道,
「姐姐這話讓奴婢都不知道怎麼回了,奴婢身份低賤,見姐姐裝扮高氣質不俗,就想攀個高枝喚聲姐姐,可是,姐姐卻不讓奴婢這麼叫,是不是,是不是看不起奴婢呢….」
陳妙音被湘繡的話堵得一愣,但很快她便反應了過來,應變速度之快,讓人看不出任何的破綻,甚至連她那得體溫和的笑容也未破一分,她第一次伸出手來,把湘繡身上落了一半的錦被拉了拉,輕柔的說道,
「瞧姑娘說的這話,倒顯得是奴婢不識抬舉了,既然姑娘不嫌棄奴婢低俗卑賤,奴婢也就厚著臉皮受了姑娘這聲姐姐了,也盼著妹妹的身子早日康泰,重獲聖上恩寵,到時候啊,只怕除了中宮皇后,沒人敢當著妹妹的面自稱姐姐了,奴婢先受了妹妹這聲姐姐,就當是為妹妹博個好綵頭吧。」
湘繡聽得她的話,不著痕跡的笑了笑,裝作一副懵懂的樣子低垂下了頭,卻在妙音轉身離開時,悄悄的伸出一隻手來一把拉住了妙音罩在外面那層鵝黃色薄紗飄然而起的一角,她的手剛剛觸碰到妙音鵝黃色薄紗上繡著的栩栩如生的丁香花兒邊角,就見她及其敏感的皺了一下眉頭,但很快的,她就轉了身子,巧妙的避開了她那隻手,溫柔謙和的問道,
「姑娘可是還有事情要吩咐?」
湘繡看著她身上那層薄如蠶翼散發著陣陣花香的華美霓裳,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憤恨,怪只怪她這件衣裳,像極了那日榮嬪娘娘穿的那件蠶絲彩紗,讓她一看之下,就忍不住的想出手來狠狠的撕成碎片,湘繡穩了穩自己的情緒,裝作害怕的模樣,戰戰兢兢的說道,
「奴婢多日未曾淨身,身上實在癢得難受,還望姐姐能不嫌棄奴婢,幫奴婢洗洗身子。」
陳妙音的眼角劇烈的抽搐了一下,藏在衣袖裡的手緊緊的握成了拳,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笑著說道,
「好的,瞧奴婢這記性,倒是忘了姑娘好幾日不曾淨身了,可巧了,今個兒晚上王爺要親自過來看看姑娘,就讓奴婢好好給姑娘妝點一番,也不枉王爺費勁心力的把姑娘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哎呦兒,對了,姑娘臉上的藥也該換換了,乾脆趁著淨身,奴婢也把這藥給姑娘換了吧,這紗布也戴了好幾日了,老這麼悶著也不好,也該讓傷口透透氣了……」
湘繡心下一驚,不知道她這時候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低下頭來暗自思索,一想就是半個時辰,待她回過神來時,妙音已命人備好了香湯,雙手托了一個紫檀木鏤空托盤,上面整整齊齊的盛了一件雪白柔軟的蠶絲浴袍,妙音嘴角含笑,鵝黃色的薄紗隨著她的走動微微起伏,於空中流轉中帶起了一陣宜人的香,待她娉娉裊裊的走到湘繡面前時,她已雙手展開了那件蠶絲袍子,對著湘繡溫柔謙和的說道,
「姑娘,讓奴婢服侍你更衣沐浴吧。」
「就,就在這裡?」
「外間風大,姑娘身子剛好,受不得一點的風寒,這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無數,好不容易癒合了,再不好讓它反覆了,奴婢已命人在屋內支起了暖香爐,又立了屏風,無礙的。」
「還是姐姐想得周到。」
妙音得體的一笑,扶起她半坐在床上,伸出一雙精心打理過的柔荑幫湘繡一件件的脫了衣服,妙音雖然面上一百二十個看不上湘繡,但因是常寧吩咐下來的事情,所以縱使心中不願也操持得分外盡心,待她把湘繡脫了個乾淨後,一雙含情的美目對上湘繡那滿是傷痕的身子時,也不由的一愣,湘繡被她看得又狼狽又羞愧,低了頭轉過了臉去,妙音用手輕輕撫了撫湘繡身上的那些傷口,又放到鼻尖聞了聞,隨後裝作不經意的說道,
「王爺對姑娘還真是上心呢,連九清玉露膏這麼珍貴的御賜傷藥都用上了……」
湘繡知道她的意思,在這個時候,她還不易得罪眼前這個偽善的笑面女人,便順著她的話說道,
「王爺是心善之人,奴婢自是分外感激的,那時候奴婢病得昏昏沉沉的,王爺讓一個老嬤嬤給奴婢上了藥換了裝,待奴婢醒來時,就未在見過王爺了,這才想著親自謝過王爺的救命大恩,心下也能稍作安妥。」
「老嬤嬤,嗯,可是桂嬤嬤?」
「那時候奴婢睡得迷迷糊糊的,只是記得這個嬤嬤年紀已然不小了,卻,卻在頭上簪了一朵極艷的芍葯花,趁著她那半白的頭髮,很是,很是不相稱。」
「那芍葯花可是新開的,花蕊是瑩黃色,花瓣由外到裡顏色依次漸深,最裡面的那抹紅色,濃艷如血純美如陽?」
「這,這奴婢就不曉得了,那時候病得厲害,視線也模糊得緊,實在是分辨不清那花的具體形色,姐姐,你問得如此詳細,定是識得這位嬤嬤了,如姐姐真的識得,待再見之時,請替奴婢好好謝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