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繡昏昏沉沉之間好像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她好像回到了童年,梳著兩個烏黑油亮的羊角辮子,晃蕩著兩條小短腿坐在高高的繡架旁,似模似樣的學著刺繡,額娘在一旁低著身子指點她,白芷修長的手在細膩的白絲絹布上偶爾落上幾針,她再探頭去看時,已是大不相同。
她那時候很佩服額娘,總是仰著一陣天真無暇的小臉充滿崇拜的看著額娘,又是欽佩又是羨慕的說道,
「額娘繡得可真好,繡兒比起額娘的針法來,可差得遠了。」
「繡兒,額娘給你起名湘繡,就是希望你能學了一手好針法,將來繡兒長大了,嫁了心愛之人,也好為夫君親手縫製衣衫鞋襪這些貼身之物啊,女兒家啊,琴棋書畫什麼的都是旁學,真正持家過日子時,還得靠針線上的功夫。」
她牢牢記著額娘的話,所以小時候對旁的學得都不怎麼上心,只是對女紅下足了苦功,常常是十個手指頭全被針刺得破了,還咬著牙繼續行針,額娘雖然心疼她,但為了讓她練出一手精湛的女紅,也是狠下了心腸,往往晚上等她睡熟了之後,額娘才偷偷的進了她的閨房,拿著藥粉含著淚給她傷痕纍纍的手指上藥,有時候她被痛得醒了,但為了怕額娘傷心,她便緊緊的閉著眼睛裝睡,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只是一雙秀氣的黛眉緊緊的皺著,強忍著從那十指上傳來的陣陣傷痛。
「茲茲,倒是個硬氣的主兒,手指頭都被紮成這樣了,還能忍得住疼。」迷迷糊糊之間,似乎又有人給自己的雙手上藥,不同於夢中額娘那輕柔疼惜的手法,這個人的手又粗又笨,疼得她陣陣抽搐,只是因為靈台還未完全恢復清明,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才本能的咬著牙硬生生的挺著,可是身子卻是本能的抽動了幾下,眉頭也隨之緊緊的皺了起來。
「梓川,爺兒我要提醒你,床上躺著的人是個姑娘家,不比你院中那幾個粗生粗養的野崽子皮糙肉厚的好收拾,你下手能不能稍微輕點?」
坐在床邊的男子一臉不屑的撇過頭,衝著一旁站著的常寧咧了咧嘴角,
「她都被打成這樣啦,想必也覺不出疼來,爺兒,我只是一個奴才,粗手粗腳慣了,如爺兒看不過眼,不妨自己親自來。」
常寧氣哼哼的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哼了一聲,隨即在一旁的圓桌旁落了座兒,自斟自酌了一杯香茶。
梓川上好了一隻手,又拿了一旁的紗布細細包紮了,見湘繡兩隻手上的指甲都給硬生生的撬掉了,露出裡麵粉色的嫩肉來翻捲著血淋淋的猙獰傷口,饒是他這見慣了血的漢子,也不由的一陣歎息,搖著頭說道,
「爺兒,我平日瞧那榮嬪娘娘柔得跟一汪春水一般,在皇上面前,她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時時刻刻一副柔柳扶風的嫵媚樣子,好像一陣稍微大點的風吹過來都能把她吹倒,真想不到,她也是個面柔心冷的主兒,瞧瞧這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家,不過幾日下來,便被她折騰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我看啊,就算爺兒你費勁心力把她從鬼門關裡拖回來,等她醒來後,見到自己的模樣,也會發瘋的。」
「不過毀了一場臉而已,也值得發瘋,再美的一張臉,數十年後不一樣得老去,左右不過顏色老去的那一天,又有什麼好掛懷的。」
梓川把湘繡的另一隻手仔細的包紮好,輕輕的放在了錦被之上,聽常寧在身後如此漫不經心的應道,不由的歎了口氣,他拖了張凳子,來到常寧面前,看了看桌子擺的點心茶水,一臉欣喜的伸出手來,常寧卻用一**白色的象牙筷子打掉了他伸出來的手,頗為嫌棄的說道,
「先去淨手。」
梓川看了常寧一眼,見他態度堅決不容置疑,便皺著眉頭縮回了伸出的手,無可奈何的走到了角落的銅架台前,仔細的洗了起來,因為那銅架太低,所以梓川只能彎著高大魁梧的身子,待取了上面掛著的棉布巾子淨了手後,他不自覺的揉了揉彎得有些酸痛的腰。
常寧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說道,
「還直到杵著腰了,也不怕人看了笑話。」
「除了爺兒,這也沒有外人。」
「切兒。」
梓川呵呵一樂,掀開長袍挨著常寧坐了下來,誰知道他屁股還未落在椅子上,常寧便一臉厭惡推了他一把,皺著一雙英氣的眉頭一臉嫌棄的說道,
「離爺兒遠點,一股子藥粉味兒。」
梓川翻了翻白眼,拿了圓桌上的點心酒水,晃晃悠悠的走向了靠窗的軟榻上,美滋滋的吃了起來,邊吃邊不服氣的說道,
「爺兒,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就是太矯情,嫌我身上有藥粉味兒,可我覺得,這味道比墨怡那丫頭身上的脂粉味好聞多了,你怎麼對她就不嫌棄了,爺兒,我跟了您也近十年了,情分還比不過一個女人,真是讓奴才我寒心啊。」
常寧喝茶的手微微一頓,冷著臉瞪了他一眼,卻是難得的沒有開口,梓川看得新奇不已,一把放下手中的酒壺,幾步跳到常寧面前左看右看,常寧被他湊過來的臉弄得心煩意亂,一把推開了他,恨恨的說道,
「還有沒有半點規矩了,再惹爺兒,小心爺兒我——」
「爺兒,你居然沒有反駁我耶,看來這次爺兒你真的是下定決心了,終於不在把心放到墨怡那個胸大無腦的女人身上了。」
「你躲開,別煩我——」
「好好好,你想通了就成,我也不在說這些惹你心煩的話了。」
常寧閉了閉眼,伸出一隻手來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自從昨個從榮嬪手中救出了床上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之後,他頭痛的隱疾就又犯了起來,他喝了口熱茶,不著痕跡的看向了遠遠坐到軟榻之上的梓川,見他一副無憂無慮大吃大喝的樣子,心中釋懷的一笑,如讓他知曉了自己真實的身世,恐怕他便不會有如今這幅自在的模樣了吧。
梓川吃了一會兒,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他一手拿著塊雪白的掛滑糕,一手捏著盞酒杯,晃晃悠悠的在承乾宮裡踱步,邊走邊點頭,常寧看他那副樣子覺得好笑,不由的問道,
「你心裡又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無聊事呢?」
梓川頓了頓身子,回頭看了常寧一眼,突然神秘兮兮的小聲說道,
「爺兒,我看這承乾宮華麗得很,光瞧著這些兒個擺設,就比我見過所有宮中的來得精巧名貴得多,聽說這承乾宮以前住著的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是個什麼封號來著,我想想,噢,對了,是董鄂皇貴妃,好像她以前還是襄親王的側福晉啊,也不知怎麼的就入了宮了,我額娘跟我說,董鄂妃生得並不特別美,至少比起中宮的皇后,也就是後來的廢妃靜妃來差得遠了,難得是她的性子,溫溫婉婉柔柔弱弱的,入宮以來,不管先帝多麼寵愛她,她也從不恃寵而驕,不光是對待先帝的妃嬪子嗣們,就連對待下人,她都十分寬厚,別說打罵了,就連重話都很少有過,這麼一個難得玲瓏心善的人兒,可惜的是,她的命卻不太好,好不容易為先帝生了個阿哥,未到百日就夭折了,聽說小阿哥沒死多久,董鄂妃就一病不起了,還不到二十二歲,便撒手人寰了。」
常寧看了梓川一眼,難得沒有因他妄自議論宮中隱晦之事責備於他,而是眉頭緊皺,支著額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梓川見他想得出神,心中便有絲疑惑,他輕輕的在常寧身旁坐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直直的盯著他看。
常寧琥珀色的雙眸直直定在一處,腦海中漸漸浮現了那張溫婉柔和的面容,這張臉在他的記憶中很是模糊,只有那柔柔軟軟如同浮在海上雲霧一般的飄渺聲音讓他有些記憶罷了。他對董鄂妃的印象並不太深,因為他三歲時她便過世了,如不是那日他於睡夢之中偶然聽到奶娘和母妃的對話,恐怕這一輩子他都不會與這位父皇最愛的女人之間有什麼糾葛,那時候他多大,好像只有五歲吧,他的三哥哥玄燁剛剛登基,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與自己玩笑打鬧在一處了,他那時候還太小,只覺得三哥哥一坐上乾清宮珠光寶氣的金色龍椅之後,整個人就全變了,他暗自裡很傷心,好幾日吃不下飯睡不安穩覺,奶娘看得很心疼,便偷偷從宮外領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孩進了宮,想著能陪他解解悶聊聊天,可是母妃一看到那個孩子,整個人就驚慌失措的從軟榻上跌了下去,她捂著嘴巴,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隨後跌跌撞撞的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扯過那個孩子,雙手輕顫的拉開了他單薄的衣襟,常寧偷偷從床上爬起來,掀開粉色紗帳的一角,探頭看了過去,只見那孩子雪白的胸前,生了七顆紅痣,從上到下整齊的排列著,就像是點上去的一樣,他覺得很稀奇,很有趣,剛要開口喚那男孩過來,就見母妃一巴掌打到了身後的奶娘臉上,氣急敗壞的說道,
「好啊,劉蓮兒,這幾年,你瞞得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