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開,你走開,不要過來,啊,啊!!!」
「湘繡,你醒醒,怎麼了,快醒醒…」
「啊!」湘繡猛然從床榻上坐起來,張著嘴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阿雪舉著一盞精巧的小燭台,一臉擔憂的看向她,柔軟的手輕輕撫上了她單薄的脊背,柔聲說道,
「沒事了,沒事了,來,喝口蜂蜜水壓壓驚,慢點喝,小心燙口…」
湘繡看向阿雪,見她把那盞精巧的小燭台放到了她床頭的雕欄紫檀架上,自己則脫了外衣,側身上了她的床榻,湘繡剛剛從夢魘中掙脫,此刻滿頭都是虛汗,直到阿雪拉過她的被子蓋了一半,才緩過了神兒來,
「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沒什麼,我瞧你天天噩夢不斷的,心裡難受得緊,我也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麼,就暫且陪你同睡幾日吧,你不知道,我的八字很重,一般的牛鬼蛇神都近不了我的身的,從小到大,別說噩夢,就連夢我都很少做,你跟著我睡,就不會再怕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了,快躺下吧,你出了一身冷汗,夜風寒得很,別再凍病了。」
湘繡就著那暖暖的燭光看向躺在她身側的阿雪,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難過,自她一身狼狽的倒在承乾宮殿門前的琉璃台階上時,就沒能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現在回想起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那瀰散著紫色毒氣的暗道上爬上來的,只是依稀記得,阿雪曾跟她說過,很喜歡承乾宮那一片開得繁盛的杏林花海,她知道阿雪是被皇上親自抱出了辛者庫,紫禁城這麼大,只有承乾宮因鬧鬼的傳聞而人盡皆知,其他的地方,她是一概不知的,湘繡在一片血色中咬了咬牙,拼勁最後的力氣爬到了承乾宮,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流那麼多血,直到那天,她看著自己的鮮血在身後拖了長長的一條痕跡,才知道,原來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過程。
她想起阿雪對她種種的好,本來冰冷的身子瞬間溫暖了起來,湘繡靠在阿雪充滿淡清香的懷裡,抬眼凝視著她那恬靜美好的睡容,一顆惶恐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這個世上,對她壞的人很多,對她好的沒有幾個,在她近十五年的記憶裡,除了她的額娘,沒有人這麼溫柔的對待過她,以前總是聽大雜院的那些老人說,生得越美的女子,心腸越是歹毒,可是阿雪不是,她的心甚至比她的容貌更加美。
因為阿雪的緣故,皇上賜了許多珍貴的傷藥給她,不僅醫好了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連皮膚都比以前細滑了許多。她養傷的那幾日,日日都躺在床榻上,雖然渾身都疼,但有了阿雪在旁的細心呵護,她的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定。直到有一日,她於半睡半醒之間,透過眼前那層薄如蠶翼的紗帳,看到一張男子的臉,那是一張英氣非凡的臉,配上他高大挺拔的身姿,榮貴非凡的氣勢,能令這世間任何一個女子為之折服,為之心動,她看向他明黃色龍袍上繡著的五條神態各異的祥龍,時間一長,竟然覺得那些龍好似活了起來,怒睜的一雙雙閃閃發亮的龍眼,揮舞著猙獰的五爪直直朝她撲了過來,她嚇得一聲驚叫,一個挺身從床上坐了起來,男子微微皺眉,本是含著無盡溫柔的眼神瞬間便陰沉了下來,她看到承乾宮裡所有的宮女和太監都在她這一聲驚叫中惶恐不安的跪拜了下去,又愣愣的轉頭看向男子身側的阿雪,見她也同樣慘白著一張臉望向自己,這才驚覺自己闖了大禍,那男子的雙眼深邃幽暗,夾雜著她所熟悉的厭惡神色,淡淡的看了過來,但很快的,他的臉上掛上了一抹如墜春風的笑容,背著手沉穩的走到了她的床榻之前,關切又溫和的說道,
「你就是湘繡吧,總是聽阿雪提及你來,怎麼樣?身子好些了嗎?」
她覺得自己當時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模樣一定很傻,因為她從他那雙黑玉般的眼睛裡看到濃濃的厭惡之色,她知道他是為了阿雪才會對自己和顏悅色的,所以內心雖然惶恐不安,面上卻配合得做出了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可是人心就是這麼奇怪,就在她知道了他就是那個權傾天下的男人的同時,她第一次開始嫉妒阿雪。
她還清楚的記得,額娘在她很小的時候,總是萬分愛惜她的容貌,有一次她貪玩不甚磕破了額頭,留下了一塊不大不小的傷疤,額娘見了,哭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把阿瑪哭得煩了,花費了重金買了一小瓶祛疤的良藥珍珠百花膏來,額娘才破涕而笑,萬分珍愛的捧著那個小小瓶子,對著她的額頭小心翼翼的塗抹了上去。她那時候還太小,不懂得容貌對一個女子的重要,在她看來,那瓶珍珠百花膏還不如一塊茯苓甜點來得誘人些兒,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漸漸懂得了女子容貌的重要,也開始在意起別人怎麼看她,會不會覺得她很漂亮,會不會有男人偷偷傾慕著她,誰知道這時家中突然遭遇了災禍,只記得阿瑪和家中所有男丁在一夜之間都被打入了刑部死牢,額娘不堪受辱,當日就在屋內懸樑自盡了,她抱著額娘懸浮在半空中的冰冷身子,除了哭什麼也不會做,幾個年長的姐姐像被趕牲口一般的拉出了家門,臉上身上沒有一處是完好的,敞開的衣襟處,可見她們發育良好的雪白胸膛上,佈滿了猙獰恐怖的血色抓痕,她被嚇得夠嗆,雖然還年幼,但也怕遭到那些惡人的毒手,便跑到廚房的灶台下,把一張本來雪白嬌嫩的小臉塗得漆黑,又抓了那燙得滾熱的火鉗子,把一頭如水綢般柔順的長髮弄了個七零八落,她這時候早已顧不上容貌了,只知道這容貌對於女子,命運安泰時是攀附富貴的東風,命運不濟時,卻是無常催命的鋼刀,她生得最好的三姐,就是被那幫喪盡天良的惡人活活強姦死的,死時還睜著一雙充滿恐懼的美眸,淒淒楚楚的望著遠方,像是在質問老天爺,為什麼要讓她在如花般美好的年紀時,如此淒慘的死去……
她因三姐的死大受打擊,所以在辛者庫內,她總是故意把自己弄得丑些,再醜些,也就是因為這樣,她少受了斯琦和竹芯很多欺負,她因此慶幸不已,也更加不在乎自己的容貌究竟生得如何了,可是在那一刻,她的心底卻突然升起了一股奇怪的念頭,她想著,如果她試著恢復以往的容貌,雖然比不上阿雪的傾國傾城,但也算是小家碧玉頗有姿色,她額娘年輕時就是個美人,在阿瑪的一眾妻妾中無人能及,小時候見到她的人總是誇她,說她生得比她額娘還要美上幾分,長大後定是位嬌俏佳人,她想著想著,不自覺間便對上了男子那雙充滿厭惡不屑的墨玉雙瞳,心下那個奇怪的念頭頓時就如雨後瘋長的野草一般,在心底迅速蔓延開來……
夜已經深了,阿雪放在自己背上的手若有似無的拍打著,她知道阿雪內心的苦楚,冷宮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燒掉了一切,如不是她的傷太重,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恐怕阿雪早就壓不住內心的悲憤去冷宮一探究竟了,她閉了閉眼,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衛氏臨死前猙獰恐怕的面容,那雙死不瞑目的眼冒著凶光,惡狠狠的盯著她,湘繡被嚇得立刻睜開了雙眼,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來,她想起了她那深深插入衛氏喉嚨的烏木髮釵,任憑她如何用力也拔不出來,她氣喘吁吁的坐在衛氏的屍體旁邊,親眼見到那根漆黑如墨的烏木髮釵漸漸變成了血一般的顏色,在黑漆漆的暗道裡泛著詭異的紅光,她當時嚇壞了,也顧不上那是她額娘留給她唯一的遺物,一把抓起火折子,頭也不敢回的跑。
湘繡輕輕抓著阿雪散落在旁的長髮,聞著她發間散發的陣陣清香,藉著那好聞的味道驅散內心深處的血腥與污穢,她想起阿雪對衛氏的感情,如她知道是自己親手殺了衛氏,她還能像現在這般對待自己嗎?她還會嗎?她還能嗎?湘繡越想心中越是惶恐不安,但她轉念一想,冷宮如今已經被一把大火燒得乾乾淨淨了,所有的一切,只要她不說,沒有人知道是她在靜心殿下的暗道內殺死了衛氏,她還年輕,也不蠢笨,比起那個一無是處的衛氏,她更能幫助阿雪在這寂寞無情的紫禁城裡立足,雖然皇上現在還看不上她,但只要她陪在阿雪身上,有的是機會接近這個站在大清最高處的英俊男人,額娘曾經說過,再好看的女人,也拴不住男人的心,男人喜歡女人,就像女人喜歡漂亮衣服一般,總是覺得自己少了一件,她從沒有奢望做他心中的唯一,但只要能在他的羽翼下求得一席之地,她未來的日子就全都不一樣了,湘繡想著想著,漸漸抓緊了手中阿雪的長髮,她低垂下眼,慢慢的伸出一隻手來撫上阿雪柔滑如玉的面頰,心裡默默說道,
「姑娘,我樣樣都不如你,只有一樣,我比你強上百倍千倍…….我比之你,更渴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