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繡獨自走在去冷宮的路上,直到此刻,她的腦中還是昏昏沉沉的,腳底下像踩著一團棉花,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就在剛剛,她還以為自己要被暴室內的那幫女人生吞活剝了,此刻她呼吸著穿梭在高高宮牆之間的冷風,恍然間,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她想起剛剛管事嬤嬤那厭惡的嘴臉,看著她的目光彷彿在看一隻跌入爛泥的死狗,斯琦和竹芯站在管事嬤嬤的身旁,兩個人正拿著幾盒香粉互相比較著,見她一身狼狽的被腰肥腿粗的婆子拖了出來,頓時發出幸災樂禍的大笑,兩個人一起看向跌到在地的她,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管事嬤嬤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衝著她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陰狠又毒辣的說道,
「你個小蹄子,本就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以往管你要點東西,你總是推三阻四的,這會兒你主子生了大病,還不是由著我們去小院裡拿,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動的是什麼心思,以為貼上個好主子,想藉著人家麻雀變鳳凰,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德行,也敢動這份心思,嬤嬤這次給你一個教訓,如你再不安分,就等著被暴室的女人生吞活剝吧!」
「是是是,湘繡再也不敢了,還請嬤嬤高抬貴手,放湘繡一條生路……」
斯琪一邊抹著臉一邊從管事嬤嬤肥厚的身子後面扭了過來,她本來生得就不錯,再加上是管事嬤嬤的親侄女,平日裡沒少從他們這些下等人身上撈取好處,斯琦天生愛美,一日裡除了睡覺,大半的光陰都用來照鏡子了。本來她是想去伺候阿雪的,可沒想到,阿雪只看了她一眼,便駁了管事嬤嬤的請求,她沒撈到這份美差在大雜院裡發了好大一頓脾氣,還大言不慚的說,定是阿雪嫉妒她的美貌,不願意要一個美貌的丫鬟搶了自己的光華才不留她,之後管事嬤嬤又把竹芯推了上去,這次阿雪連看都未看一眼,就關上了小院的門,湘繡那時候雖然還不認識阿雪,但見她如此做法,心中也是暗暗解氣,直到自己進了小院,親眼見到了阿雪摘下面紗後的真容,才覺得斯琦當時說的話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地上的凡女就算生得再如何美貌,又怎麼能掩了天上仙子的光華,更何況斯琦那幅長相,頂多算得上清秀罷了,比之自己,都不見得能勝過幾分,更何況是與阿雪相比了。
「瞧瞧,這是哪裡來的乞丐啊,哎呦喂,原來是湘繡啊,怎麼才入了暴室三天,就變成這幅德行了,看得姐姐我,真是心疼啊…」
竹芯冷冷一笑,甩給她一個破盒子,隨後蹲下身子,從袖子裡伸出一隻手來,湘繡定睛一看,竹芯那豐滿圓潤的手腕上,正帶了那只阿雪曾賞賜給她的碧玉鐲子,此刻在陽光下面正泛著碧綠柔和的細潤螢光,
「還認識這鐲子嗎,它原本是屬於你的,現在它是我的了,你個賤人,也不知道撈了多少好處,我全心全意為姑娘辦事,也不過得了幾隻翡翠釵而已,你這一隻冰玉鐲,便可抵得上白銀百兩,姑娘放在小院的東西已被人抬走了,就算放到哪兒,我們也不敢動,可你的東西,我們可就沒這層顧慮了,你個死賤人,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姑娘是萬歲爺看中的人,你藏著這些秘密,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如今姑娘病入膏肓,你就是想另攀高枝也要看她的命硬不硬,我奉勸你,從今往後,還是給我安分做人小心辦事,如果讓我發現你在外面胡言亂語,就別怪姐姐不顧往日的姐妹之情了……」
她想著白日裡那些不堪的記憶,嘴唇都要被自己咬出血來,如不是沒有人去冷宮送飯食,管事嬤嬤也不會留她一條賤命放她出來,可是就算她活著出來了,她又能怎麼樣呢?難道要她學著大雜院裡的那些奴婢,天天如狗一樣對著斯琦竹芯那幫人搖尾乞憐,溜鬚拍馬,不,不,不,這樣的日子她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她不是生來卑賤的,在她阿瑪和額娘還活著的時候,她也是他們的掌上明珠,她是人,不是狗,不能沒有尊嚴的活下去,她要改變自己的命運,無論如何,哪怕受盡一切磨難,她也要親手改變自己不堪的人生。
湘繡摸向了懷中,那裡面有一個扁平的布袋子,是孔清月讓她轉交給靜心殿的靜太妃的,她不知道這袋子裡裝了什麼,也沒有膽子打開看,只是憑借直覺判斷,孔清月不會害她,還想留著她做姑娘的貼身丫鬟,她曾私下裡細細打量過那個袋子,直覺它普通得很,沒有一絲特別之處,她用手在外面摸了摸,只覺得裡面薄薄的一層,實在摸不出來是何物,這讓她隱隱的升起了一絲好奇之心,所以今個來冷宮送飯食,她一點也沒有平日裡的害怕和惶恐,在內心深處,甚至還有了幾分期待之意,想早早解開這布袋子裡面的秘密。
這日她入冷宮時,未遇到那獨眼嬤嬤,湘繡未來得及多想,低著頭匆匆往冷宮深處走去,突然迎面刮起了一陣詭異的冷風,吹得她一時睜不開眼來,湘繡拉了拉身上單薄破舊的藍布衣衫,瞇著眼睛看向冷宮的盡頭,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刻骨的寒意,她不禁抬頭看了看冷宮四處堅固高大的宮牆,心中隱隱有了一絲不安,她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只覺得那個布袋子還在,透過自己單薄的衣料,似乎還能感受它傳來的暖意,湘繡吸了一口氣,在心中安慰了自己幾句,想著趕緊去靜心殿辦完事,自己也能早一刻回去……
入了靜心殿,裡面卻沒有點蠟,斑駁的窗紗在黑暗中投下搖搖晃晃影子,看起來分外滲人,湘繡哆哆嗦嗦的掏出火折子,想把殿中的蠟燭點了,誰知道裡面卻傳來了靜太妃那沉如古井般的聲音,
「不要點蠟,你是誰,過來說話。」
「我,我是湘繡……」
「哦,是那個小丫頭,我聽雪兒提起過你,你是她身邊親近之人,你過來,我有話要交代你。」
湘繡暗自吞了口口水,拖著腳步緩緩的走了過去,誰知道靜太妃急切的說道,
「你走那麼慢幹什麼,今個冷宮之中必有大事發生,你想活命就快點過來,要不然你就等著給我陪葬吧。」
湘繡聽靜太妃所說之話字字清晰,沒有半點平日裡的瘋癲之詞,她本來心底就存著一絲不安,這會兒聽她如是說,早就嚇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加快了腳底的步伐,幾步跑到了她的面前。
湘繡於一片昏暗之中睜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隱約見靜太妃梳著整齊的頭髮,穿著一身艷紅色的華美旗裝,平靜又優的端坐在床榻之上,見她過來,靜太妃只是充滿審視的看向她,半點也沒有平日裡那瘋癲可怕的模樣,
「你是不是很驚訝,一個瘋了很久的人,怎麼突然不瘋了?」
湘繡被她那雙銳利的眼光一掃,直覺的低下頭來,顫著聲音回道,
「奴婢不敢。」
「我如今只是個廢人,你不必怕我,更何況我的時間不多了,也實在沒有功夫和你在嘴上糾纏,你過來,我有話要問你。」
湘繡站在原地不動,靜太妃冷冷一笑,起身撫了撫盤成髮髻的頭髮,一雙銳芒四射的眼看向窗外,淡淡的說道,
「你不覺得冷宮今日的風刮得很大嗎,你來冷宮送飯食也有一年了,可曾見過冷宮裡有風?」
湘繡聽後渾身一顫,她瞪大了一雙眼睛,直直瞧向靜太妃,
「娘娘,您,您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有人疑心生暗鬼,恐怕是要殺人滅口了。」
「是,是誰?」
靜太妃看向窗外,並沒有回答她的話,
「你也不想想,為什麼你能從暴室裡出來,我入宮這麼久了,從來沒有聽過暴室內能走出活人。」
湘繡聽到靜太妃這麼說,頓時嚇得腿腳發軟,手中挽著的食盒順著綿軟無力的胳膊直直滑落了下來,眼看著就要落在地上,靜太妃幾步上前,伸手穩穩接住那食盒,衝她詭異的一笑,
「可千萬不要打翻了,要不然你的小命可就真的不保了,他們不看著你親自為我送完飯食,親自伺候我吃完,是不會殺你的,可若是你不小心打翻了,恐怕他們就會提早下手了…」
「娘娘,您是說,這飯食裡面,有毒?」
靜太妃沒有說話,只是轉過頭來詭異的看向那食盒,勾起嘴角諷刺的一笑,
「不過是些不入流的手段罷了,比起我當年來,還差得遠呢…」
湘繡害怕的縮了縮肩膀,靜太妃一把拉過她,捂著她的嘴巴貼在她耳邊說道,
「小丫頭,你別怕,我問你,孔清月是不是托你給我帶東西了?」
湘繡因為驚嚇過度,早把這事給忘至腦後了,經靜太妃這麼一問,她才猛然想起藏在自己懷裡的布袋子,也幸虧這個布袋子普通得緊,才沒被管事嬤嬤搜刮了去,她暗自慶幸一番,忙把那個布袋子從懷裡拿出來,遞了過去。
靜太妃拿過那個袋子,解開上面繫著的繩子,慢慢拿出裡面的東西,湘繡睜大一雙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個從袋子裡拿出來的物什,只見靜太妃從裡面緩緩抽出一條白色的長帕子,帕子中間隱有紅色的血跡,於一片白色中分外醒目,靜太妃看著那帕子中間的血跡,一雙銳利的眼突然失去的光彩,她伸出手來,慢慢摸向那帕子中間的血跡,隨後她把那帕子猛的扔在地上,雙腳不停的在上面踩著,一條潔淨無瑕的帕子頓時被她踩得面目全非,湘繡嚇壞了,忙過去拉她,她突然轉身看向湘繡,一雙眼裡有湘繡讀不懂的倉皇和無助,她突然摀住自己的臉,慢慢的蹲下身子,悲傷而又壓抑的說道,
「我這一生,都活在謊言裡,我一直以為我騙過了所有的人,沒想到我才是那個被騙的傻子,福臨,你真的好殘忍,為何不讓我就這麼傻下去,為什麼連美好的謊言都不曾給我留下……」
湘繡看著靜太妃那個樣子,只覺得自己的心都疼了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好像是出於本能一般,等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她已經俯下身子緊緊的抱住那個渾身顫抖的女人了。
靜太妃輕輕一笑,突然雙手抓緊了湘繡的身子,把她強行拉到了床榻之上,湘繡還未反應過來,只是在一片昏暗無光的視線中,靜太妃那雙眼睛亮得出奇,那剎那間閃爍的流轉光華,讓湘繡不由得一愣,她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只覺得身下一沉,自己竟然直直的從床榻上滾落了下去,她最後聽到靜太妃說的話是,
「告訴雪兒,我喜歡月季,慈寧宮中有一株月季名為緋月落霞,生得煞是漂亮,有空的時候,讓她代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