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盧興祖從回憶中抽回,尋著聲音來源的方向轉過身去,透過內室的琉璃寶珠玉簾,一位纖細柔弱的身影婷婷而立,正一臉喜色的看向他。
盧興祖幾步走入內室,阿雪披著一件堇蘭水絲綢製成的外衫,大病初癒的面容還略顯憔悴,她見盧興祖慢慢走到自己面前,一雙秋水明眸似凝上了一層別樣的神采,在昏黃的燭光中亮得出奇,直到她顫抖著雙手摸上盧興祖微微凹陷的面頰,終是忍不住內心的激動和酸楚,一行清淚順著她柔美無瑕的臉緩緩得流了下來,
「爹爹,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
盧興祖撫上女兒柔弱無骨的一雙玉手,本是平靜的心也起了圈圈漣漪,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無牽無掛的離開這個人世,可當阿雪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時,他一向剛硬的心還是裂開了一絲縫隙,這是他養育了十五載的女兒啊,雖不是他親生的,可這十五年來,即便是她出嫁後的那三年,他也無時無刻不在愛著她,想著她,念著她,護著她…….他的一生已在今日走到了盡頭,這一生他有過太多的女人,這裡面有他癡心不改一直刻骨銘心愛著的女人,也有默默相守無怨無悔愛著他的女人,可無論他經歷過多少情感有過多少女人,在生命走到終結時,心裡唯一不變的牽掛,不是他為之付出一切深深愛著的曼華,更不是那些記不住名字和長相的陪伴在側的女人,而是他養育了十五年的女兒,阿雪。
「阿雪,爹爹…….來了。」
盧興祖的淚終是流了下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這一輩子流淚的次數屈指可數,本來想著要高高興興的陪阿雪走完一生的最後一刻,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阿雪那傷心絕望的樣子,他的整個人整個心都似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起,阿雪抬頭看向盧興祖,一邊笑一邊哭,隨後她伸開雙臂,如倦鳥歸林一般投入盧興祖染滿青霜的懷抱中。
「阿雪,爹爹剛從外面進來,身上……身上冷得狠,你身子剛好,還是坐下說話吧。」
「不,爹爹的懷抱是最溫暖的,這紫禁城裡冷得狠,阿雪再也不要離開爹爹了。」
阿雪靠在盧興祖的懷裡,微笑的閉上了眼睛,盧興祖微微仰頭,強自收回眼底的淚水,他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此刻不是貪戀父女久別重逢的溫情時刻,他還有話要交代給阿雪,如此時不說,恐怕今生再無機會了。
「阿雪,你聽爹爹說,你的事情我已在來京路上知曉了,回京後納蘭大人曾與我私下見過面,他,他說自從你入宮後,容若的心裡也不好過,可是無論你心中如何委屈,如今你已入了宮,皇上又對你傾慕有加,你和容若之間,已是再無可能了……」
阿雪的身子在他懷裡微微一僵,她的手死死的攥著盧興祖繡著錦紋蘭草的華貴衣衫,面上儘是惱恨不甘之色,盧興祖怕她想不開,用力扳起她的身子來,雙手撫上她冷如寒冰的面頰,輕聲安慰道,
「阿雪,你如今已長大了,不再是爹爹護在身後禁不起風雨的小女孩了,你要知道,人之一生不順之事十有**,並非是一路平坦一帆風順的,雖然爹爹希望你不要經歷太多坎坷,可是天意弄人,如今你已是皇上的女人,你,還是想開些吧。」
阿雪看向盧興祖,喉嚨裡發出低低的笑聲,她突然快步走到窗邊,一把推開了那木格檀木香窗,守在暗處的曹寅嚇了一跳,他屏住呼吸,不動聲色的靠了過來,一陣夜風隨著那扇打開的窗戶吹拂了起來,隨著那陣夜風,曹寅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奇異幽香,另他忍不住的想起了那夜在涼亭中與他四目相對的蒙面女子,而此時的她未曾蒙面,一張美如天仙的面容上滿是交錯橫雜的淚痕,她伸出一隻纖細修長的手臂,遙遙指向窗外,悲憤絕望的喊道,
「爹爹,你過來聽聽,這紫禁城裡有多少女子的哭聲,你讓我想開些,可是我怎麼也不明白,他已擁有那麼多女人了,為什麼還要把我鎖在這不見天日的皇宮裡,讓我日日夜夜聽那些女人在風中的哭聲,都說紅顏未老恩先斷,如他只是因為我這張面孔,我可以毫不猶疑的毀去他,只要他,只要他放我自由……」
阿雪在窗前哭得肝腸寸斷,那晶瑩如珠的淚水凝成了一顆顆透明圓潤的珍珠,在她美麗無瑕的面上顆顆墜落,她如雲的長髮在風中輕輕飛舞,有一絲黑髮甚至吹到了窗邊,與貼牆而立的曹寅僅僅隔了一扇薄薄的窗紙,曹寅渾身僵硬的貼著牆壁,他覺得此時此刻,自己不止是屏住了呼吸,連心跳彷彿也停止了跳動,直到阿雪被盧興祖強行抱了回去,那扇窗戶重重的在他身旁合上,他才愣愣的潛了開去,躲在乾清宮無人的暗處深深的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氣。
他一手按住胸口,只覺得手下的那顆心還在不停的狂跳著,彷彿在鼓動著他再回去偷偷看上一眼,只看上一眼,看上一眼就好……曹寅被自己這個瘋狂的想法嚇得面無人色,伸出手來狠狠的捶向了自己的胸口,他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不過就是一個美貌的女人罷了,為何在看到她迎風落淚時,他的人就跟著愣了起來,為何在聽到她說的那些話時,他的心便跟著痛了起來,他不是一向自詡為無情無愛的嗎,女人於他,不過是滿足**的對象和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一直剛硬如鐵不痛不癢的心,為什麼只見了她短短的一瞬,就徹底變了呢?曹寅,曹寅,曹寅,你醒醒吧,醒醒,那是皇上看中的女人,連納蘭容若都未能守住她,你又怎麼敢對她存有非分之想,皇上讓你守在這裡,是出於對你的信任,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內宮侍衛,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出眾的才華,更沒有豐厚的家產和廣博的人脈,如喪失了皇上的信任,你就只能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奴僕,到時候你所得到的一切,都會離你而去,曹寅,清醒點吧,她是生得很美,美到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她那淒楚悲涼的容顏可以令世上任何一個男子為之動容,所以你並沒有錯,但你要記住,你要牢牢記住,她是皇上的女人,所以你必須與她保持距離,曹寅在心中一遍遍的提點自己,漸漸平穩了起伏不定的情緒,他猛然想起自己曾答應她照拂冷宮的事情,如這件事敗露出去讓皇上知曉,恐怕會引起皇上對自己的誤會,皇上自小寡言多思,他不能冒這個險,既然是這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讓知道此事的人永遠都閉上嘴巴……曹寅眼底閃過一抹陰狠之色,已在心中暗暗下了決心。
「阿雪,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糊塗,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你如是因為和皇上賭氣便毀了自己的容貌,那你就是不孝,大大的不孝,如你真的這樣做了,爹爹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爹爹,那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要不然,要不然爹爹你帶我走吧,隨便去哪兒都好,我不回納蘭府了,我跟爹爹你回江南,咱們一起去峨眉山找師傅,從此隱居山中再也不入這亂亂紛紛的塵世了,好不好,好不好….」
盧興祖看著阿雪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眸,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他的喉結動了又動,終是勉強壓住了內心翻湧澎湃的情緒,他強迫自己對阿雪笑,他命令自己對阿雪殘忍,於是他拉起阿雪的手來,用自己最溫柔的聲音說道,
「阿雪,爹爹老了,不能再拉著你了,你的羽翼已豐,要離開巢穴獨自飛翔了,爹爹已向皇上請旨辭官了,盧府已經不存在了…」
「不,不,不,爹爹辭官了更好,這樣我們再也不用顧忌什麼了,爹爹,你不是一直很想念師傅嗎,我陪你去找她,咱們一起去找她,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阿雪,你已是皇上的人了,出不了這紫禁城,怎麼陪爹爹去找曼華,阿雪……」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他的女人,我不是我不是,爹爹我求求你,帶我走吧,我求求你,嗚嗚嗚……」
阿雪哭倒在盧興祖的懷裡,聲音淒楚悲涼,那一聲聲無望的嗚咽之聲,穿透了薄薄的窗紙傳入了在外面暗自守備的曹寅耳中,聽得他剛剛平復的心又激盪了起來,此刻的他第一次升起了一絲悔恨之情,如不是他與辛者庫的衛娟廝混,也不會惹出之後的是是非非來,如是那樣,她現在還是納蘭府的大少奶奶,享受著尊貴的身份無憂無慮的與納蘭容若相親相愛的廝守在一起,而不是現在這般,只能在這悲涼無月的夜晚,無助的哭泣著自己不公的命運…….
「阿雪,爹爹對不起你,爹爹不能帶你走出這紫禁城了,可你的路才剛剛開始,未來無論怎樣艱難,你都要堅強的走下去,莫要再生任何自損身體的糊塗念頭了,阿雪,你抬起頭來看著爹爹的眼睛,爹爹就要走了,你要讓爹爹走都走得不安心嗎,你答應爹爹,恩?」
阿雪慢慢的抬起滿是淚痕的面龐,她看向盧興祖那雙憂心忡忡的眼睛,只覺得他曾經年輕英俊的面容已在不知不覺間染上了風霜,那雙曾經明亮的眼已蒙上了一層歲月的霧靄,藏滿了不為人知的滄桑和悲涼,阿雪終是不忍讓他再為自己憂心,她緩緩伸出一隻手來,慢慢撫上盧興祖粗糙寬大的手心,輕輕的點了點頭。
「好孩子,真是爹爹的好孩子,阿雪,爹爹要走了,夜已深了,你身子剛好,還是早點睡吧。」
「爹爹,你去哪兒,離開京城以後,你是不是要去找師傅?」
盧興祖站起身來,回頭衝著阿雪微微一笑,他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明亮的光華,然後他緩緩開口,輕聲說道,
「是啊,我要去找你的師傅了,以前有官職在身,終日裡忙得脫不開身,現在辭了官,當真是無官一身輕了……」
「爹爹,你找到師傅後,還會來宮中看我嗎,下次你來時,是不是就能和師傅給我添個弟弟妹妹了?」
「你這個孩子,說話總是這般沒大沒小的。」
「爹爹,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你是愛著師傅的,你看她的眼神,從來都是不一樣的……」
盧興祖被阿雪這輕輕柔柔的話語說得一愣,他轉過游移的目光,最後看向了站在窗前亭亭玉立的阿雪,緩慢而又憂傷的說道,
「阿雪,爹爹必須走了,臨走前,你再給爹爹唱首曲子吧,就是你師傅常彈唱的那首,你不知道,她沒有失去左臂前,琴彈得有多好,比她後來教你的時候好得太多了,我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聽到她唱了,你就代替她,給爹爹唱一回吧……」
阿雪微微一笑,沖盧興祖點了點頭,她回憶起小時候與師傅曼華相處的種種片段,輕啟朱唇,唱起了那婉轉悲涼的曲調,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攏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今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