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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章 :生命之旅 文 / 星外謊客

    高仁回至吳府,和大家年餘未見,此時重聚,自是高興。相互問候,說到常佳成時,正元道:「常兄弟今年赴考,已中舉人了。」高仁甚喜道:「太妙,常兄弟總算壯志得酬,了償心願啦!」佳成道:「只惜高大哥沒及時回來喝杯喜酒!其實多虧吳大哥事先處處打通周全,否則無我今日成就。若在江州,還不知何月何年才能騰達!」大家聚鬧數日,高仁於正元道:「吳大哥,我原說過,回來之時,要把兩兒女一起帶到高家莊去。今日便要走了。」正元甚不滿道:「仁弟莫如此,你是有意不給兄弟們情面?!大家痛痛快快在一起不好麼?都是同甘共苦過來的,彼此勝過親兄弟,我家便是你家,莫非還生分不成?」高仁道:「吳大哥別誤會,我並未有與大家生分的意思,只是心中意願未了。如今武當有恩師,老家有爹娘,常言『落葉歸根』,我曾說過,等我遊遍神州河山,還要回故里盡孝、服侍親人。此正是歸根之時,大哥勿阻攔!」正元見他說得情實意切,也不好再勸,只叫秋霞道:「秋霞,高兄弟說要離開我們,我是笨嘴拙舌,說不動他的心。你怎樣留著他?且看著辦吧!」又對高仁道:「仁弟呀,你不念我們兄弟情分則罷,可秋霞對你一片癡心,你總不忍心辜負吧?」秋霞正幸高仁復至自己身邊,聞聽又要離去,自然不悅,正欲開口。只聽高仁道:「秋霞,你留在大家身邊。我和你們不同,我身後有事,你的情義,除了感激之外,再不知該怎樣償謝了。」正元又是一陣急責。大家尚無言。正元又道:「你真要走的話,將玉兒和漫兒留下!」高仁道:「不可,他們不能離開我,小弟還要傳授他們武藝。況且二人自幼相隨,還是我帶著好!」高仁起身,拍眾兄弟肩膀道:「諸位兄弟,你們好好陪著吳大哥,我會常來看你們的。」高仁出去,牽馬拉車,就要起行。秋霞跑出,止喊道:「高大哥,你不要走,好麼?你時常回鄉看看老前輩也行,未必要委身相陪!」高仁柔聲回道:「秋霞姑娘,峨眉、武當與廬州相距甚遠,來去一趟談何容易?我也捨不得離開你們,要諒解我的心,我高仁今生若沒乾爹娘,沒有陳師傅,我是活不到現在的,也沒有今朝與你們相聚、別離的日子。好妹子,別再勸我了。想念大家之時,會來看望你們的,日子長久,機緣有多!」

    秋霞道:「不管怎樣,我要跟著你。你也救過我的命,我也不能離開你,也要服侍你。」一番話,讓裡面正元幾兄弟聽得暗笑。高仁亦忍俊不禁道:「你一個姑娘家,我一介男兒,怎能同日而語?」秋霞道:「我橫豎不離開你的,你走我也跟著走,我還沒報答你呢!」高仁笑道:「好妹子,我要你怎樣報答呢?」秋霞道:「服侍你呀,像你服侍你乾爹乾娘和你師傅一樣。」高仁暗自發笑,望著她認真俏皮的明眸,停略一頓,厲色道:「秋霞,我生來命蹇,居無寧日,你跟著我會受苦的。」秋霞道:「再受苦受難,我也終身陪伴。高大哥,求你了,你非走不可,讓我跟著你好了!」高仁見她說話正色,毫無戲詞,道:「好妹子,行啊,高仁今生有你服侍,是三輩子的福份,好罷,來,上馬,大哥我抱你上去。」秋霞嘻嘻作笑。高仁一把將她抱上馬,又拉來肖玉、柳漫,正欲扶上車,憶起一事,大喊一聲:「吳大哥。」正元等走出。高仁道:「我想讓玉兒去他何姨墳前說幾句話。」正元猛悟道:「哦,對了。讓玉兒去見見他何姨。」高仁問道:「原先可曾帶他去過?」正元道:「去過。」高仁道:「如此也好,這次要告別一聲。」來到何月墓前。正元讓肖玉跪下,自己亦跪道:「何姑娘,我又把玉兒帶來了!」又指高仁道:「這漢子你可看清了,他就是當年在武夷抱走玉兒之人,是他將玉兒帶大的。如今他和玉兒要走,特向你告別,你在地下安睡罷!」高仁跪道:「何姑娘告辭了,下次我和玉兒還會來看你的!你安睡!」幾人又來至吳府,正元見秋霞隨去,取笑道:「秋霞,這麼快就嫁出去了?別忘回娘家探親啊!」兄弟皆笑。高仁道:「忘不了舅舅們!但若和我遠走高飛,一去不返,可就別怪咯!」正元道:「秋霞豈像你一般見色忘友?秋霞雖跟了夫君,還是不會忘了我們兄弟的!秋霞可是情義之人啦!我所言對否?秋霞。」秋霞道:「吳大哥說得沒錯,若高大哥欺負我,我也會回來告狀的,我一個弱女子易欺,可娘家卻不好惹的。」眾人大笑。

    大家揮手道別,行馬路中,高仁問秋霞道:「秋霞,你跟著我不後悔麼?」秋霞道:「這一生只跟你,非隨他人。」高仁道:「那是我救過你的緣故吧?」秋霞道:「高大哥此言差矣,我愛你不為此,真愛不歸恩情!你這樣想可誤會我了。」高仁道:「其實我以前曾愛過一人!」秋霞道:「我聽吳大哥講過。我不在乎這個,我只在乎你。」高仁笑語:「傻丫頭……」秋霞問道:「高大哥,你想你那個姐姐麼?」高仁道:「我和她最後一別,止今都二十年了,平常想想倒不覺得,一旦想多了,想到傷心的地方,那就太不舒服了。」秋霞瞅瞅高仁道:「你和你姐姐都挺可憐的!」高仁微笑道:「故此你同情我了?!」秋霞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高大哥別誤會,我同情你是一回事,喜歡你卻是另一回事了。」高仁笑道:「你能猜到我的心思?」秋霞道:「你一個大男人,是不喜歡讓人憐憫的!」高仁又笑。秋霞尚不自在,問道:「我說得對麼?」高仁笑點頭道:「你們女孩子總能猜到人家的心思!」秋霞又妒問道:「你見識過很多女人麼?」高仁且驚惑,想是她在吃醋了,遂辯道:「哦,以前我姐總知我所想,還有個吉姐,也一樣善解人意,如你方才!」秋霞放心竊喜。良久,高仁又喊秋霞,道:「我們先到安樂居住一段日子,行否?」秋霞道:「好啊!我正想念安樂,非得去看一看不行!」高仁道:「玉兒和漫兒自幼在安樂,是洪伯余嬸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如此養育之恩,雖不能在其有生之年讓兩兄妹報答,死後也要多多記念祭陪,以盡孝意。」秋霞道:「二老帶養兩個孩子有**年吧?」高仁點頭道:「說到想念安樂,我比你更甚。你在安樂才幾日?你想它,不過是想念你故土罷了。我想它,乃親情所繫、歲月所賜!」不時又道:「此去安樂,順便看看牛二他們,叫他們別忘了去廬州玩。」秋霞只點頭。

    來至安樂,初與牛二相見,後見他人,聚宴慶樂,足歡才散。故高仁四人定居下來,時常不忘洪余夫婦墳前看望,打算在安樂留待半年。日子本也過得閒逸無患,但秋霞總是察覺高仁心思滿腹,探問之,高仁不便隱瞞道:「秋霞,我這人一生漂泊,飽經風霜,難得有你相陪!本打算從此與你廝守終生,安靜度日,想來想去,心中卻總不能平伏。」秋霞循而問之。高仁道:「我曾見識一離任老知縣,他說他一生有三事錯悔,我憶及自己,曾錯殺過三人,本來十幾年前錯殺一個好人,心中自責至今,不料前些日子竟無意砸死了一對無辜夫婦,更增罪孽,心裡擔受不起呀!」秋霞道:「可人死都死了,你再追悔也無濟於事呀!?」高仁道:「我本打算再去九江,會見那已亡夫婦之兒女,或施於銀兩,寄養其親戚之下,或帶之吳大哥,可憾找不到他們!豈非老天故意讓我受罪麼?」秋霞也不好答慰。兩人一陣沉吟。高仁又道:「秋霞,你可願意隨我回家鄉,一同侍侯我乾爹娘?還是寧願和我獨處?」秋霞道:「高大哥,我都隨你,你說怎樣就怎樣罷!」高仁輕笑一聲道:「秋霞,我知道你從小讓家裡人管束慣了,少有自由,怕了過分的家權,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愛你。如今定了一個好去處,劍門地處武當、峨眉之中,等我們在此過了一段日子後就去劍門,彼東可去武當,西則可去峨眉,來去看望兩方前輩便無慮了。我們兩人帶著孩子,在劍閣足可安身立命,度完一世!」秋霞道:「高大哥,你太好了!往後我們就過著與世無爭、清淨無憂的日子了!」高仁笑悅,抱其入懷。兩人傾心相慕,偎依一起,安靜無言。

    正是:

    寰宇清平守長夜,佳人依傍,過去芬芳,曾時分裂焉能忘?

    知己細細訴柔語,又揭舊傷,蕩氣迴腸,疑是夢境戲愚郎!

    卻說那日高仁殺死的一對夫婦,正是鄱陽湖岸邊的農人。有一子一女,長子鄒峰,小女玉瓊。父母死後,投其祖父膝下度日。喪親的悲痛帶給兄妹二人復仇的慾火。兩兄妹歷此一劫,瞬間長大了,今昔兩別。今玉瓊十一歲,鄒峰十五歲。鄰村有個武教頭,姓段名義天,武藝頗精,開一家武館,教習百數徒弟,皆四周村落之少壯男子。昔時鄒氏兄妹與村友也常會去看熱鬧,覺得好玩。今心中有仇,卻想學藝。段義天答允鄒峰免錢來學,留玉瓊晝間務雜。晚上兄妹在家,鄒峰總將所學授與玉瓊。二人用心學藝,以備有日手刃仇人。段義天早聞鄒氏兄妹喪親之事,見其學藝專致苦勞,便問鄒峰:「小兄弟,你為何學武啊?」鄒峰道:「此乃徒兒私事,不便相告,師傅還是不問為好!」段義天道:「你是為報仇而學藝的吧?」鄒峰見他都知道,也不言語。段義天又試問道:「你知道那殺死你爹娘者何人?」鄒峰道:「他叫高仁,可是?」段義天又問:「你知道他在何處呢?天下之大,恐難找尋!」鄒峰道:「他是成名之人,總不比大海撈針!」段義天道:「話雖如此,而他並非久經世面,向來不合群俗,人知他名,不知他身,況且武藝超群,罕逢敵手。你在我處學藝,就算精領全通,也未必能損他一根毫毛!」鄒峰道:「依師傅這般說,我是殺不了他了?」段義天唉歎一聲道:「你是個忠孝子,常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有復仇之意,對得住已死父母,但若你報仇不成,反有個三長兩短,你父母在地下放得下心麼?他們死了,卻望你們平平安安活著。只要你們在上面安然無恙就好,未必要臥薪嘗膽,處心積慮,冒死替他們報仇。聽聞高仁也是個善惡分明的俠士,他用槍頭砸死你父母乃誤殺,你若報得此仇,親手將他置於死地,亦未必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此仇報與不報,是主你命運之大事,宜當三思,否則吃盡苦頭,將大有不利。我看此事應順乎天意,不可強求。」鄒峰問道:「師傅的意思是不讓我報仇?」段義天反問道:「你說呢?」鄒峰道:「師傅好心勸我,徒兒心裡感激,但你不知我做兒子屈喪雙親的心情,我恨不得將高仁千刀萬剮、剝皮抽筋!我和他生死不立!」段義天一笑而了,道:「你如此想法,我再勸無益。只擔心你日後安危,你和你妹晚上可來我家,我另授技藝與你們。」鄒峰道:「師傅如此待我,不知如何相報?」段義天道:「我豈要你謝我?我只怕你在外面遭人欺負。沒有好武藝,怎能闖蕩?至於你喪親之仇報不報得,另當別論!」鄒峰道:「不管怎樣,師傅先受徒兒拜謝!」說時,跪叩義天。且說村中有個彭老兒,常來鄒祖父家中聊天。這日午間,彭老兒吃了午飯,又往鄒家來,恰鄒峰與玉瓊在家。

    彭老兒問道:「兩娃兒可是迷上習武了?」鄒祖父道:「自從他們爹娘死後,便是如此了。」彭老兒道:「也難怪,看樣子兩娃兒要自立自主了。」鄒祖父歎口氣道:「何止?我看他們非要報仇不行!」彭老兒尚驚道:「報仇?太不易了!此事決非兒戲,欲報仇,必得找尋其人,此一難也;再者若找到仇人,是否打得過他?殺得了他?勝算微哉!」鄒祖父道:「我又何嘗不這樣想?可誰能說得動他們?」彭老兒道:「若兩娃兒真想報仇,習武還不如從,一旦高中,做得一官半職,報仇不就簡易了麼?」彭老兒一席話,說得一旁在聽的鄒峰茅塞頓開,因想:「我若立志讀書,一朝高中,倘能做個知府或知州,官雖不大,往後交熟同道,打通人路,以致天下官吏助我尋捕高仁,不過是一舉之勞,不比我一人和他明殺暗鬥,勝算就大了!」鄒峰打定主意,便與玉瓊相商。玉瓊百般贊同。於是鄒峰復念起書來,並常與教書先生徐巧往來交談。兩兄妹武藝進展頗快,鄒峰唸書也日漸收益。每夜鄒祖父與玉瓊皆睡,而鄒峰仍掌燈讀書,偶然鄒祖父與玉瓊夢中醒來,仍見鄒峰埋頭苦讀,心中疼惜,催其入睡,怕他搞壞了身子。只短短兩三月,村裡人及鄒祖父、玉瓊忽覺鄒峰變了人樣,如今與別的讀書人一般,呆鈍木訥,拘謹畏縮,有時路上見了熟人,視若不見,那人叫他之時,方才醒悟,對面相談,又好像不著邊際,問答雜亂,教人有些不解。祖父與玉瓊常怪責他,鄒峰卻渾然不覺,反而躊躇滿志,閒中作樂,說是赴考定要中榜,父母之仇必從此報得。不久要童生試,鄒峰更加發奮,周全應考,至試畢榜出,鄒峰已中秀才。祖父與玉瓊兩個歡喜異常,特意治宴,邀請親戚村友,慶樂一番。玉瓊自然不住慶賀哥哥,鄒峰卻說此本是他手中所得,不足歡悅,進士乃他一般志向,至於前三甲,則無甚把握,得聽天命。鄒峰心中得意,這日來至徐巧塾坊,見識大眾學子。且與徐巧說好,自己可隨時來此唸書。幾日間,倒認識了不少秀才。有叫彭珍者,其父乃當地財主,鄒峰與他談詩,覺得他采平平,學識並不精深,能做個秀才似乎過早。其外有彭嘉良、彭槐、王敏等,皆是近日鄒峰交好的友伴。一群學友談詩說詞,評古論今,彼此魚水相投,亦為鄉試準備。而在童生眼中,這些人似乎過於狂妄,整日談笑取樂,便成旁若無人,豈非弗將他人置於眼中?中個秀才便成這樣,哪日中了舉人,就更不將人家當回事了!那些童生不僅對鄒峰等人嫉妒,也相當憤恨,稍有言語不合,便有你我相打的衝撞。不覺已過一年,秀才們欲考舉人,大家磨拳擦掌,無不自認準備妥善,胸有成竹,只望場上顯身手。考期已過,眾人焦慮等待。鄒峰原志拿舉人無疑,此時難免心中恍惚,把握不定,不知是否能中。

    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靠來陪坐,問鄒峰有無把握,鄒峰強作安定,勉強笑道:「還真拿不準!」彭嘉良道:「什麼拿不準?應當一定能中,不僅你中舉,我們也要中舉,對麼?」彭槐與王敏二人大笑。彭槐道:「說實在話,假若我們有人不中,寧願是我們三人,鄒兄弟卻不中不行,鄒兄弟的事可比我們的前程重大!」說時,指劃彭嘉良與王敏道:「我們下次還能考,鄒兄弟是不好耽擱的!」王敏附和道:「極是、極是,那自然是。不說別的,你們且看平常,鄒兄弟是怎樣讀書,我們又是怎樣讀書?鄒兄弟才如何,我們才又如何?就這一點,鄒兄弟便當中無愧!」幾人正說得有勁,彭槐拍拍彭嘉良與王敏,指另處道:「你們看,那不是彭珍麼?他怎麼一個人坐那兒,聽說他有家人陪著呢!」彭嘉良道:「是了,怎不見他父兄?」王敏喊道:「嘿,小珍兒,到這邊喝杯酒!」彭珍聽人在喊,轉頭看見,只微笑搖頭,復回頭想事,看著桌面。彭槐道:「哎,算了,算了。人家不來,我們只管喝自己的。」四人酒肉取樂。住宿店家,以待榜出。值榜出那日,大家老早起來,聚集等候,卻見差役洋洋捧榜而來,高貼於一家屋牆。眾人爭先恐後,念誦中舉名員。鄒峰伸長脖頸,將榜從頭看到尾,哪有自己名字?也不見彭嘉良、彭槐、和王敏之名。彭珍之名倒清清楚楚寫在榜上。鄒峰不免心中沉痛,猶怕自己看疏漏了,將榜再徹頭徹尾的讀一遍,這才確信自己榜上無名,此時猶涼水撲面,簡直便要大哭。鄒峰心灰氣喪,一旁找到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三人也都紅漲著臉,窘得汗水漣漣。四人緩緩回至店家,不過一場相互安慰。還算彭嘉良豁達一些,勸鄒峰道:「鄒兄弟不要難過,一次失意不算什麼,以後再發奮用功,下次定能中舉!」王敏滿腹牢騷道:「就算我們三人考不中,可鄒兄弟如此才華,總不會不中啊?什麼狗屁東西?我看那些試管都是不長眼的飯桶,歹的讓他們抓住了,偏把好的甩棄了!」彭槐責怪王敏道:「你快住嘴!讓人聽去,豈不抓你進大牢?多說無用,反正都是不中,快快收拾行李,下午就回家。」恰值彭珍父子三人走來,滿臉春風。四人看見,只得招呼。彭槐強作歡顏道:「小珍兒,恭喜你中式了!」彭珍謝過,笑而避之。四人只覺得羞慚,草草吃畢,入房收拾,便欲回去。

    鄒峰落榜回來,鄒老與玉瓊兩個見他滿臉不快,心中倒冷了半截。問其結果,鄒峰只是搖頭。三人悶了半晌,鄒祖父深歎一聲道:「峰兒,你也別洩氣,反正以後還能考。你剛唸書不及兩年,人家是從小念大的,比不過他們,原在情理之中!目今還要苦讀,等候下次赴考。」鄒玉瓊也不住柔聲細語相勸。鄒峰總不能平伏,他一直以為自己才出眾,兩年之間,他煞費苦心,求而必獲,滿以為可青雲直上,不料一個小小的舉子,竟將他壓得不能展腰!鄒峰煩亂不已,便去找徐巧。徐巧見了鄒峰,便問:「小兄弟,可中式了?」鄒峰苦笑晃頭。徐巧道:「嘿!小兄弟若沒中式,當真可惜呀!」鄒峰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倒是領教了!」徐巧道:「嗨呀,這又是什麼話?平常我見小兄弟作的詩,那是頂呱呱呀,我學堂的生員無人能及的,此次兄弟落榜,實出我意外。」徐巧倒說了肺腑之言,尚將鄒峰安慰不少。鄒峰道:「徐先生,你學堂裡不就中了一個麼?你說他們比不上我,可真讓我羞愧死了!」徐巧道:「你說的可是彭珍麼?我也感到意外,我還以為你和彭嘉良、王敏,還有彭槐有人會中,彭珍是中不了的。誰知你們沒有中,他倒中了,也真怪了!沒想彭珍那小子平常不怎樣,考試的時候倒本事不小。」徐巧見鄒峰沉默不言,又道:「小兄弟,你們這次沒中不打緊,下次嘗試也一樣。不知你是如何答卷的,寫來讓我看看如何?」鄒峰道:「今晚我便寫,明日送來你看。」兩人正說談,恰逢黃社長這邊走來,看見徐巧與鄒峰,道:「你們一個先生,一個書生,嘰嘰咕咕的在說什麼?」徐巧見是黃社長,微笑招呼道:「我們正談此次考試呢!」黃社長望望鄒峰,問道:「這位好像是鄒兄弟吧?你可中式了?」鄒峰道:「慚愧得緊,小生資質愚鈍,實不能中舉。」黃社長一笑,又問徐巧:「徐先生學堂中可有人中了?有幾個呢?」徐巧笑道:「還能有幾個?有一兩個就不易了。倒是有個人中了,此是彭員外小兒彭珍。」黃社長哦一聲,道:「原來是小珍兒?他唸書念得這般利害?」徐巧冷哼一聲道:「也不至於。他中式不假,平常看他倒是不怎樣出色。只是這位小兄弟,素日采風流,竟未讓試官看中,甚是可惜。」

    黃社長聽罷,細思一會,噗地笑出聲來。徐巧疑問道:「你因何發笑?」黃社長鋤頭一倒,手放柄頭,輕歎一聲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鄒峰忙問道:「社長有何高見呢?」黃社長又笑一聲,道:「我哪有甚高見?我剛想,那個小珍兒是彭員外小寶貝,慣受驕溺,雖說有十七八歲,在家卻只知恃寵撒嬌,在外只會尋歡作樂,哪會用心思去讀書?怎能中高第?方才徐先生說他中舉,我還以為他改過自新,隨眾秀才一起飛騰龍門。乃皇恩浩蕩,廣收人才。且想你學堂之中只他一人高中,又說他采平平,而這位讓徐先生看重的良材卻名落孫山。如此意外,再沒什麼可釋談了,只是一件,彭員外必賄賂試官無疑。」徐巧道:「會有此事?」黃社長道:「怎會沒有?彭員外必定賄賂試官,此事也非異常。若真像徐先生說的,這位鄒小兄弟采足能中舉的話,而實未考中,我想那些試官受賄的非只彭員外一家喲!」徐巧不免著驚道:「那些官吏忒也膽大包天了!坑埋人才,害損國家,罪不容誅!」黃社長道:「徐先生,虧你還是個教書人,洞察世事?!如今什麼世道?就憑他貪財受賄、作奸犯科這一條罪不容誅?天下還不知要殺多少人的頭呢!」徐巧尚不住唏噓。鄒峰道:「既如此,我下次也得備禮行賄。不賄賂他們,怎能高中?」黃社長道:「小兄弟,你說得倒輕巧,欲想賄賂,得花多少銀子?」鄒峰道:「社長說要多少銀子呢?」黃社長道:「這你們就不懂了,銀子之眾寡,乃機會之眾寡。徐先生說你採很好,可惜沒中式,依我看,行賄者大有人在,不然你還會高中!」社長說畢,鋤頭一扛,乾笑幾聲,搖頭而去。

    正是:

    人前總低頭,基業尚未就。

    一語傷弱心,有淚不忍流。

    鄒峰回家,已是黃昏,遂點亮燈火,埋頭便寫當日答卷。玉瓊見得哥哥回來,煮了兩個雞蛋,趁熱端給鄒峰,正使喚鄒峰吃用,鄒峰忽用手一撥,將碗掀翻,砰一聲響,瓷碗砸個稀爛,熱湯灑地,兩個白黃蛋兒仰躺黑土,煞是可惜。玉瓊眼含清淚,不發一聲,默默將地擦乾,出房將門拉攏,讓鄒峰獨自清淨。翌日,鄒峰將答交與徐巧觀閱。徐巧細看一番,頗讚賞道:「小兄弟向來詩新妙,今日觀此答,亦是字字珠璣,不落窠臼,依我看來,宜是中榜之作。此卷尚不能獲試官賞識,敗於金銀之下,誠可惜哉!」鄒峰便找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趁著無人,說起昨日遇黃社長一事,眾人恍然醒悟,似覺社長之言大有道理。王敏道:「不知社長之言是否可信?我們去問問彭珍,看他怎樣答覆?」彭槐道:「他斷然不會說行賄一事!」彭嘉良道:「不如我們邀他去青樓喝酒,買通一位姑娘,將他灌醉,讓那姑娘趁小珍兒昏醉之時,善而誘之,或能得來真情!」鄒峰道:「此法不妨一試!」大家無不贊同。四人找到彭珍,彭嘉良道:「小珍兒,你中了舉人,還沒請我們喝喜酒呢?」彭珍道:「原先沒邀你們來我家赴宴,實在抱歉!誠乃家父一人操持,在下未曾過問,今日諸位兄台提起,方知冷落列位。不如今日再請諸兄弟聚上一宴,行否?」彭嘉良道:「行,兄台打算何處治宴呢?」彭珍笑道:「好說,今午我等皆不用去學堂,往城中樂上一番,如何?」四人一齊答應。王敏道:「我說小珍兒得帶我們去城中,見識見識青樓的姑娘,兄台肯答應否?」彭珍報之一笑道:「嗨也,我正此意嘛!我認得一個所在,名叫『客來香』的青樓,午後去那裡便是。我在家中,你們可來喚我。在下還有事,先告辭!」午後五人一起往城中,來至客來香,喚來姑娘,酒宴取樂。此時鄒峰叫起陪坐的一位姑娘,二人離至一旁,鄒峰貼耳道:「請姑娘為我做件事……」掏出一錠銀,遞與姑娘。姑娘滿口答應,此事不難。不久彭珍已被灌得大醉。姑娘將彭珍扶至閨房,體貼百至。鄒峰四人附門外竊聽。彭珍如墜入溫柔鄉,忘乎所以。姑娘問道:「聽說公子中了舉人?」彭珍微笑,得意點頭。姑娘道:「如今中個舉人有何難處?公子是家有萬貫之人,何必勞神苦讀?且到考時送個百把銀子與試官不就得了?」彭珍眼望姑娘,醉笑道:「姑娘說得不無道理。可你知道為了一個舉人,我送了多少銀子麼?」姑娘道:「百銀可是最宜?」彭珍手一甩,頭一別道:「百銀頂個屁用!」說時,伸出三個指頭,讓姑娘猜。姑娘因想,他說百銀不足夠,總不會只三十,該是三百。又問道:「三百麼?」彭珍笑了笑,將三個指頭晃一晃,輕聲道:「三千!」姑娘尚吃一驚,不大相信。彭珍道:「你不知道送禮的人有多少!不出高價,能中得了麼?」姑娘尚在驚疑。彭珍一把摟住姑娘道:「我跟你說,主、同考六人,每人二百兩,打通達魯花赤和總管,用了兩千。總共不就三千麼?」兩人入床歡樂,**既畢,彭珍沉睡。

    姑娘出來,將彭珍所言告訴鄒峰四人,四人方才知曉。大家各自回家。鄒峰才感到入仕無望,不免對家人說起此事。鄒公一聲苦笑道:「常言『有錢能使鬼推磨』,如今貪官肆橫,小人當道,你再有真本事,身上無錢無銀,哪處騰達?」玉瓊道:「家裡尚拿不出三十兩銀子,三百兩則要東拼西湊借來,如要弄出三千兩,恐比登天還難。」鄒峰道:「銀子是拿不出了。若只送個百把銀子與他,那是肉包子打狗,有賠無償的事,若要拿出千金,還不如把我頭割了去賣。」玉瓊問道:「哥哥下次是否還考呢?」鄒峰道:「我在想,難說下次換了試官,乃清廉正直的公僕,或行賄者比今年少,我倒還有可能中式。」玉瓊道:「但願如此了。」鄒公道:「峰兒還是說得對,下次再試還是好的。且不用想別的,目今仍得用功讀書,準備下回赴考。」鄒峰只得放下痛楚,收回舊心,權存勝信,仍埋頭苦讀。時隔三秋,鄒峰等人再去赴考。鄒公與玉瓊十里相送,願他高中而歸。如今鄒峰四人,比之三年前,那是沉穩許多。昔年是年少輕狂,歷有挫敗,則銳氣不如,有些聽天由命。誠望上天開眼,垂憐苦心之人。鄒峰照樣應考,使出渾身解數,盡心盡力。實望試官青睞於采,雖無銀子,也可憑真才打動他們。考試既畢,鄒峰猶覺順心,比上次要好,仍抱中式念頭。不易等到榜出那日,鄒峰四人未及時觀看,須等眾生稀少之時,心中安靜,再去看望。及考生紛紛歸來,有人歡喜,有人悲傷。鄒峰四人去看榜,紅紙黑字,找來找去,分明沒有四人名字。鄒峰猶覺天昏地暗,雙腿發軟,支撐不住,一不小心就要倒地。回去時,三人見他走路虛跌,不住扶將,才不易回至店家。四人返鄉,無臉見親人。鄒峰鬱抑沉悶。鄒公與玉瓊早已知曉,只不聲言,為鄒峰洗塵。鄒峰尚未流淚!膳間,鄒峰忽泣道:「我嘔心瀝血,苦中自勉,度年如日,讀書五載,一心求中,不料一再落榜,絕我宦途,父母之仇無以得報,實為不肖子,無面目苟活於世,愧對已死爹娘,辜負公妹數年體貼!」玉瓊道:「這不怪你呀!徐先生不是說你章很好麼?你盡心盡力了。只怪那些不長眼目、貪得無厭的狗官!」鄒公大罵鄒峰:「你這又是說得什麼話?中不了舉便要去尋死麼?如此你對得住你爹娘?對得住我們了?我早勸過你們,不要追報那神鬼不明的冤仇,我們一家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前世的罪孽,今世的報應。上天要我們受的罪!你若花盡心思去追報,只會受苦,不會如願,目今你領教了罷?我說的話你也該信了罷?」一席話,說得鄒峰心中更痛,流淚不止。

    鄒峰百般沮喪,此時夜暮,取來燈火,將所讀之書一一燒化。鄒公與玉瓊見房內火光通紅,門外觀望,鄒峰正在焚書。鄒公不免心疼道:「你中不了舉,也不必與書過不去呀!」玉瓊有心勸慰哥哥,又怕他耐不住性子大發脾氣,也有一肚子忿恨,獨自院中舞劍。

    鄒峰讀書無望,只與玉瓊潛心習武,倒也安靜,如今心無旁騖,仍似從前。人生失意之際,鄒峰難免時有夜出不歸,與朋友廝混。近日異常行止,卻讓鄒公與玉瓊為其擔心不已。一夜,鄒公與玉瓊正在家中,忽有位婦人跑至舍下。鄒公認得是鄰村的王氏,道:「王妹子麼?夜來造訪,可有何事?」王氏臉色煩愁,滿腹牢騷道:「鄒叔你得為我作主啊!」鄒公甚驚疑問:「妹子有何難處?」王氏道:「都是你家峰兒,今日他喝醉了酒,同他幾個狐朋狗友,打了我的山子。」鄒公道:「會有此事?」王氏又道:「還會有假?打得我家山子頭破血流,若不讓人扯開,恐怕要讓他們打死,把我唬怕了,不得以,來告訴你,可真兇啦!」鄒公自罵:「這不爭氣的逆子!」王氏道:「若我家山子傷得重,一告上去,你家也沒好果子吃。打死了人,那是償命的事!不要以為憑著學了幾下子功夫便能欺負人,人人若像你峰兒一般,天下可就不太平了。」鄒公道:「妹子莫生氣,峰兒打了你的山子,等他回來,我必教訓他。你且在我家裡等著,我們一起讓他交待明白。」又命玉瓊取來五個雞蛋與王氏,為其子療補傷體。王氏聽鄒公這般說,始覺心寬道:「這次倒不要緊,你見面叮囑他幾句也就是了,以後不要惹是生非。」說時,便要離去。玉瓊將蛋交與王氏,王氏一再推卻不過,拿著走了。鄒公與玉瓊等到半夜,才見鄒峰醉醺醺回來。鄒公劈面就問鄒峰,今日做過何事,是否與人打架。鄒峰橫豎就說沒有。鄒公知鄒峰瞞騙,不禁大發雷霆,痛罵不止,又說王氏剛來,告說了此事,又問鄒峰為何與山子打架。鄒峰只說幾人犯起嘴皮子才打起架來。鄒公仍不住嘴,羞得鄒峰言字難啟。經玉瓊勸息,方才罷休,大家各各入寢。

    卻說這杏花村尾,有家小酒店,地接數村門戶,交通往來,甚是繁熱。平常鄒峰幾人總來此呼酒作飲。今日縣夫人葉氏與其千金回鄉祭祀亡親,途由此處,正值鄒峰幾人店中飲酒。幾個血氣青年見了一個大姑娘,焉不看了再看,呼了又呼?只聽彭槐道:「乖乖,了不得,你道那是誰家女兒?正是縣老爺的千金啦!」眾人尚吃一驚,不敢冒失。鄒峰聽說是縣爺的千金,帶幾分醉意說醉話道:「那縣爺算個什麼狗官!只知道吃飯屙屎罷了,能做得來幾件正經事?他女兒是金子、銀子泡大的,還不是靠著大眾的血汗?取用別人的膏脂?對他們有甚好敬畏的?我倒是小瞧他們!」一派酸話,說得王敏和彭嘉良發笑。彭槐道:「峰兒千萬小聲,莫讓他們聽去,否則有你好果子吃的!」鄒峰嘿嘿兩聲笑道:「不打緊,讓他們聽去也無妨,你們想不想找那姑娘玩玩?」彭嘉良笑道:「這可不是好開玩笑的,你有那樣大的膽子?敢惹知縣親眷,算你是英雄好漢。」彭嘉良原是一場玩笑,不料鄒峰真的下桌向那娘倆走去,大喊:「好姑娘,陪公子喝喝酒,如何?」方才葉氏聽得幾人言語,本想回罵幾句,又見鄒峰厚顏無恥的一人走來欲行無禮,大罵:「你這蠻賊,膽大包天,你知道我們是誰?你敢動我們一根毛髮?」鄒峰將手一推,一把將葉氏推得老遠,單臂便摟姑娘脖頸,要往店中走。嚇得姑娘大聲尖叫。彭嘉良幾人見鄒峰闖了大禍,慌忙跑來將鄒峰拉開,王敏和彭槐不住好言安慰母子二人,護送去行。卻說那娘倆回了家,覺得奇恥大辱,進門氣沖沖的便告訴知縣。知縣大怒,決意給「逆民」一點顏色,當下派了幾個差役,讓葉氏領去杏花村抓人。差役見到鄒峰時,鄒峰仍半醉不醒,滿嘴酒氣。幾人不費氣力,將鄒峰押至縣衙。知縣當即判鄒峰三年牢刑。鄒峰被捕,讓鄒公、玉瓊驚慌不已。此時嘉良三人找來,鄒公問三人有何計策,三人也是著急,只聽彭槐道:「欲想說動知縣,救出鄒兄弟,我想除了一人不能行事!」鄒公問道:「何人?」彭槐道:「彭珍的父親彭賓。」彭嘉良道:「正是,找彭賓才好。」鄒公又問:「不知他是否會聽我們的?」彭槐道:「你是長輩,與他相識也不淺,我和嘉良是他宗親,又是他兒子同窗多年的學友,一起說情,或許他會幫助。他為你在知縣面前說情,乃口舌之勞,無損其利。只是長輩須得事先準備情禮,讓彭賓代送知縣。」鄒公道:「這樣一個送禮,得花多少銀子才好?」彭槐道:「不必很多,五十兩也就夠了。知縣曉得你非大戶人家,只讓他知道你有這份情意罷了。」鄒公道:「這五十兩銀子等我去借來。事不宜遲,我們先去彭家。」說罷,捉來兩隻雞,一同玉瓊、彭槐、彭嘉良、王敏往彭賓家。

    一路經過村舍,鄒公左挪右借,總算湊齊了五十兩,來到彭賓家,五人俱實告求彭賓。彭賓道:「我雖素與知縣交好,但你峰兒那日太過無禮,叫他怎不動怒?就算我去了,恐怕也難以開脫。此乃顏面之事,最不宜瞭解的!」鄒公一聽,噗通跪地,不住央求。玉瓊泣道:「峰哥他原來是很乖的,只是近來才變成這樣。」彭賓將鄒公扶起道:「我只說此事難辦,也不是到了無可救藥這種境地!我會帶你們去見知縣,難說他會網開一面!」彭槐道:「若鄒兄弟那日沒喝醉,也不至於闖下此禍。」彭賓道:「若峰兒真是喝醉了酒,這事倒好說些。只是一件,鄒叔和鄒小妹子必定要和我一起面見知縣。」鄒公急忙跪地叩謝。三人去了縣衙,一番說情,知縣終於答應寬恕鄒峰,免三年牢刑,代換三月。鄒峰出來,幾番遭遇,更感世道蒼涼,而報仇之心未止。對玉瓊道:「如今我讀書無成,卻有滿身武藝,我們不該呆在家裡,當出外尋仇才是。」玉瓊道:「我也想過出去,但若找不到高仁,莫非一輩子在外漂泊不成?」鄒峰道:「五年後我們回來。五年中找得到則罷,找不到那是上天不佑,我們也無話可說。」兄妹二人計議已定,便要告別鄒公。鄒公老淚縱橫,只不說一言。兄妹二人咬著牙、狠了心而去。

    詞曰:

    義交根情兩難捨,抱得紅顏歸。

    前恨猶記,莽錯自真,日夕常歎悔。

    化盡仇痛強作為。

    兄妹同哀悲。

    宦林難奮飛,道污世濁,折煞人憔悴。

    鄒峰與玉瓊北去,一面尋找,一面留意打聽。每日粗味簡宿,甚是艱苦。卻說這日至一店家,吃用之時,忽覺銀子不夠,玉瓊道:「如今銀子不足,以後如何生計?須得從哪處弄些銀子才好。」鄒峰疑慮一會道:「人生地弗熟的,哪處去弄銀子?我項上的金鎖倒能值幾個錢,不如把它當了?」玉瓊道:「當你的還不如當我的。」說時,便從頸上掏出金鎖,交與鄒峰道:「你這就去當罷,我等你呢!」鄒峰將金鎖遞還玉瓊,笑道:「還是當我的好。」便起身外出。玉瓊一把拽住鄒峰,執意要當自己的。鄒峰無法,拿玉瓊的金鎖走了。路上鄒峰思忖:「妹妹和我從小就佩著這兩掛金鎖,乃父母生前為我打造的,命根子一般的東西,怎肯輕易當掉?這金鎖還是留著。要弄些銀子,去人家口袋中摸幾錠來便了。」主意已定,將金鎖藏起,四處尋獵。這裡玉瓊店中等了好久,仍不見哥哥回來,心裡著急,也往街上尋找鄒峰,找來找去,並不見半個蹤影。那鄒峰已偷得幾錠銀子,正自歡喜,來到店中,也不見玉瓊,問及旁人,皆不知曉,於是出街尋找玉瓊。兩兄妹你找我,我找你,往來店中幾回,都沒曾碰面過,及夜暮,鄒峰正在店中等候玉瓊,忽然店中起火,將一家大酒店燒了個精光,人員嘈亂,整夜不散。鄒峰因想:「妹妹找我至夜未歸,莫非她迷了路,找不回原處?否則應還會來這邊,與我會合。如此等她,也是白搭!」鄒峰又在觀火人群中尋找一番,不見玉瓊。此時困乏,便往附近找了一家簡陋客棧,權且住下,打算天明後再回原處等待幾日。這夜玉瓊回到酒店,卻見店裡燒起熊熊大火,路上人山人海,也不見鄒峰回來,心中認定鄒峰外頭出了事,傷心處不免失聲痛哭,當夜便離開了失火酒店,獨自一人旅行。玉瓊仍從北而去,勞累時進了酒店,要了吃飲。心中正想如何找到高仁。只聽旁邊一桌三人談話,恰巧說起高仁。不過說是他殺過什麼人,為何要殺那些人,他武功如何,人品怎樣,蹤跡何處。玉瓊倒暗暗吃驚,憑這口氣,就知高仁如何難敵!玉瓊正將幾人話語細細聽入耳,忽聞門外一聲叫嚷,一衣著華麗之人進來,向一酒客招呼。那酒客見之,連連作揖問候。兩人言談,玉瓊方知二人皆一方知縣,此處相遇,幸逢敘情爾爾。吃喝之間,有說有笑。玉瓊嫉火正旺,膳畢,走向所憎之貪官,各人就兩耳刮。兩知縣莫名其妙的挨了巴掌,嗔望玉瓊,又羞又惱,驚異不已。玉瓊變本加厲,繡腿一揚,酒桌便翻,杯盤碎飛。兩人頗是震撼,卻不敢動犯玉瓊。

    玉瓊氣恨已洩,只負傲而去。行往峨眉,找到高家莊。打聽妥畢,仔細觀高瞻啟一家,似不見有武藝者,想是高仁不在。遂走入捨裡,問道:「請問高仁在此麼?」高瞻啟道:「姑娘找他何事?如不說明白,恕不相告!」玉瓊道:「我從江南趕來,他救我一家性命,是我大恩人,特意來致謝!父兄在後頭,隨後趕到。我先來打聽。」高瞻啟道:「如此說來,姑娘非要見他不可了!不知你願在此等他,還是去找他?」玉瓊道:「要等幾個月麼?我還是親自去找他罷!」高瞻啟因想:「仁兒在外面的事,我不太知曉,不知這位姑娘之言是真是假!仁兒是不是她恩人?難說她為報仇而來,我若實情相告,卻對仁兒沒好處。我還是將這姑娘騙住,等仁兒來見識她。」高瞻啟道:「他只告訴過我定居劍門,至於詳址,我也不太知曉。你是否去劍門找他呢?」玉瓊因想:「高仁四海有名,如今隱居劍門,自然與世寡合,別人必不知曉他,我獨身前去,地方之大,無從打聽,恐難找到。不如權住此處,慢慢計較。」玉瓊住了一段日子,盤算高仁快要回來,悄然而離,隱窺其中動靜。高瞻啟忽見玉瓊不在,也是怪疑驚慌。不久高仁回來,高瞻啟俱實相告高仁。高仁料定仇人上門,禍災臨身,便對高瞻啟道:「不用怕。若那女子再來找你們,你只對她如實告訴我的住所,我會恭候她。她要找的人是我,有事我一人擔當,與你們無干。」高瞻啟道:「這對你豈不太危險了?」高仁擺手道:「乾爹放心,我自有對付她的法子,否則她狗急跳牆,卻對你們不利!」高仁住了幾日,便離往劍閣。玉瓊察見高仁動身啟程,也尾隨跟去。行了一程,高仁早知覺,於一空曠無人之處喊喚:「小姑娘,有事要找我高仁麼?何不現身相見,就此了斷呢?」玉瓊聞聽,久久不出。高仁長笑一聲,只顧前馳。夜晚留宿,玉瓊進房行刺,發了數鏢。哪知高仁早有防範,被褥一掀,飛鏢落地。玉瓊緊刺幾劍,皆未刺中。打鬥一會,玉瓊漸覺不敵,越窗而走。高仁也不去追,復上床入睡。玉瓊一路跟隨至劍閣,認清住所。

    卻說那日鄒峰原處等了幾日,沒有等到玉瓊,心中灰涼,也獨自往北而去,行至一密林,隱聞前方有殺斗之聲,鄒峰頗感驚奇,潛行其處,但見三人和幾匪徒打鬥。路邊幾個行人,帶著包物。原來是一夥匪徒打劫。讓這三人撞遇,出手救解。但那三人身手不佳,似乎敵不住十數個土匪。行人也是不敢亂走,生怕受傷。鄒峰見勢不妙,跳出叢木,相助三人。鄒峰拳腳頗精,不費工夫,就將眾匪擊散。大家才得以解脫。行人稱謝離去。三人也是千恩萬謝。幾人各道姓名。原來是鄭清輝與鄭谷、鄭保三人,三人離了家鄉,遊蕩到此。鄒峰問道:「列位為何至此?」鄭清輝道:「我是找舅舅來的。他在天柱山,我們正往那處。兄弟為何來此?」鄒峰道:「我是找仇人來的。原兄妹二人一起伴行,無奈因錯失散,只得一人獨行至此。不知三位兄弟曾見到一位風塵姑娘否?我妹青裝兩辮,佩長劍,很易辨認的。」三人皆搖頭。清輝道:「難怪你有這麼好的武藝,卻是尋仇之人,你仇人姓甚名誰?說出來,或許我們認識他,也可幫你。」鄒峰思忖:「高仁聲名顯赫,我若說來,只怕這三位兄弟早認識,對他敬重得緊,他們豈會幫我?」便說道:「哦,我那仇人雖有武藝,不過是個無名小卒,不足說出與大家聽!」清輝道:「鄒兄弟武藝勝得了他麼?可要我們幫你什麼?我們都是知恩圖報的人。」鄒峰道:「縱使武藝不如,我也要去殺他。明殺不了便暗殺,只要能將他置於死地,怨不得不擇手段!三位兄弟這般情義,在下先行謝過。以後要用得著三位兄弟的地方,在下定會開口請求。」清輝歎息一聲道:「若我恩人高仁、高大俠在此就好了,將你冤仇訴與他聽,求他幫你報仇,定不是難事。不管何人,他殺人是易如反掌。」鄒峰暗自吃驚。這三人果然與高仁相識,又有恩情,好在自己當先慎重思慮,沒有說出實情!

    也想:「高仁雖是他恩人,卻是我仇人,趁他們還不知道我的事,我該好好利用這三人,或許有益我的大仇。」鄒峰自笑一聲道:「人人都說高仁行事多俠義。我看他是殺人狂,肆意胡為,他一定會遭報應的!」清輝道:「這你就不對了,高仁親手救過我們,有過交情,還不知其人若何?非兄弟你所言。」鄒峰道:「恕我失言。聽說高仁現在回老家了,不再行走江湖。你們可知否?」清輝道:「我也聽說。只在家鄉,我們與他有緣見過一面,以後並不曾相遇過,故一直無他消息。他的事跡,都是道聽途說而已。」鄒峰有些失落,又問:「你找你舅舅何事?你舅舅在天柱山作甚?」清輝道:「不瞞兄弟,我舅舅在家鄉打死了人,逃亡在外,如今在天柱山。我正想他,故一同二位友人尋去,順便出來走走世界。舅舅信中說,他在外面結交了八位兄弟,一起奔向天柱山。天柱山的齊天派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他總算有個好靠山。」鄒峰聽罷,因想:「他舅舅竟上了天柱山,這麼大的一個幫派,普天之下,也寥寥無幾!我若和這三人同去天柱山。和清輝的舅舅串熟,自然和他的八位兄弟串熟了,如他們得勢,那我喚人殺高仁並非難事了!」又問道:「你舅舅可是學武的人?他們在天柱山混得怎樣?」清輝道:「我舅舅武藝精深,他的八位兄弟,也個個武藝非凡。他們在天柱山已有幾年,大都做了頭目,小者卒長、總隊,大者堂主、主事。」鄒峰不免歡喜,更覺復仇有望,交熟這些人後,就不怕大事不了!對清輝道:「你們去天柱山,我也去天柱山。和你們一起,依附你舅和他兄弟,是件好事!難說我的大仇要從這裡報得。」清輝道:「兄弟說得極是。大家都是外出之人,本該相互照應。我原對你說過,我們是知恩圖報的人,兄弟若有難處,只管對我開口,轉訴知我舅,只要辦得到的,他定會幫助。」鄒峰不住稱謝,大家一同上路。

    已天黑,幾人來至一城鎮。城口一家客棧,鄭清輝指前方道:「前面一家客棧,我們也累了,就到那裡住下罷!」幾人進店,卻見一個女人坐在店中,頗是妖艷。清輝道:「這位大嬸,這可是你家店麼?我們要些飯菜吃用,還要幾間房。」那女人只望了四人一眼,只顧嗑瓜子。鄒峰按捺不住,問道:「嘿,我們問你呢?做不做生意?如不做生意,你只吭個聲,我們到別處去。何不說話?」那女人瓜殼一吐,呸一聲道:「小子,剛才如何叫我?我比你們大多少?是被稱做『大嬸』的?我有那麼老麼?」清輝聽罷,歉道:「恕我失言,該喚『大嫂』才對,大嫂的確不比我們大多少!」女人忽笑道:「這才對呀!你們要往何處去呀?哪裡來的?」清輝道:「我們是從南方來的,往天柱山去。」女人道:「天柱山吶?遠著呢。你們且等,我去弄飯菜來。」說著,笑如銀鈴,往裡邊去了。少時,飯菜已好,女人一一端來,道:「你們好好享用,裡邊有房,吃後就在這裡過夜,我不會多收你們銀子。」鄒峰又問:「店中只你一人?沒有男人麼?」女人見是鄒峰問話,忽厲嫌起來道:「什麼混帳話!我這樣一個漂亮女人,守得了如此有客緣的好店?又怎會沒男人?難道在這裡白白讓人欺負去?」停略一陣,柔和起來,轉頭對清輝三人道:「店中幾個男人,我的老公,幾個當僕的,都出去了,一些時候就會回來。」說罷,又坐一邊嗑瓜子,安安靜靜。鄒峰不時瞥那女人,女人也就往四人中瞧上幾眼。鄒峰見女人看來,慌將頭低下,假裝用心吃喝,心裡總覺得這女人怪裡怪氣。女人見四人吃喝畢,起身領將各房。及女人離開,鄒峰來至鄭清輝房中,悄聲道:「鄭兄弟,我總覺得這地方險怪,宿在此處,可否平安?」鄭清輝問道:「有何怪處?」鄒峰道:「那女人本身就怪,我看她精神利索,非等閒婦人,倒像會武之人。況一個店家,只有女人,不見男人,如此還不怪麼?」

    清輝道:「鄒兄多慮了吧?」鄒峰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清輝道:「鄒兄想如何?此正黑夜,莫非另投別處不成?」鄒峰歎息一聲道:「罷了。兄弟千萬將東西放好,晚上警覺一些便是!」清輝點頭。鄒峰道:「我去鄭谷、鄭保跟前說一聲。」說罷,又往鄭谷、鄭保那邊去,一樣叮囑。鄒峰進房入睡,合眼想事。若往常,鄒峰睡前總想一陣子女人,自打調戲知縣之女後,便對女人沒好感,覺得女人不是好東西。如今一心想怎樣報仇,怎樣找到妹妹。一日勞累,不覺沉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被一陣聲響攪醒。鄒峰大驚,黑暗之中,只見兩人正從床頭摸取包裹。房門敞開,原來兩個盜賊早已開門進來。盜賊已拿到包裹,便往外奔。鄒峰截止,相互打鬥。鄒峰身手雖佳,而兩盜賊亦非等閒,未交幾合,竟讓兩盜賊抽身逃走。鄒峰尚在急歎,忽聽鄭谷、鄭保二人大聲叫喊。鄒峰望向隔房,又見兩盜賊出門而逃。兩兄弟追到門外,見到鄒峰,道:「鄒兄弟,我們遇上盜賊了,讓他們拿著包物跑了。」鄒峰道:「我的包也被盜了。」三人只有驚慌。鄭保道:「我們到清輝房中看看,不知他東西在否?或許也失竊了?」三人走到清輝房前,只見房門半開,也有盜賊來過,只是房中安靜,清輝仍在沉睡。三人亮燈,喚醒鄭清輝。清輝好不容易睜開眼,還是睡眼朦朧。鄒峰道:「鄭兄弟,我們失竊了,看看你的東西在否?」清輝愣了半晌,始才驚醒,慌忙翻搜包物,果然不在。三人皆感蹊蹺,這三路盜賊似乎出自一夥,且動作貫熟快便,更像熟習房中佈置,早先知道私物。鄒峰道:「這定是那女人早先安排的,你們相信麼?」大家細想,始感慌懼,大受蒙騙。一早起來,圍坐酒桌邊,等候女掌櫃出來。足過了半時辰,才見女人懶懶起來,見到四人,故作嬌媚道:「四位這麼早就起了?」一面說,一面開門。鄭清輝道:「掌櫃,昨夜我們都失竊了,你沒聽見麼?」

    女人驚呼一聲道:「失竊?我沒聽見呀!」清輝道:「鄭谷、鄭保二位兄弟喊叫了半夜,你沒聽見麼?」女人埋怨道:「嘿,我昨夜睡得死豬一般,實在沒聽見。若是聽見,我定會起來幫你們喊抓賊。只怪我昨夜沒早先告訴你們,我們這裡呀,賊多著呢!你們的銀子也被偷了吧?哎呀,你們沒錢,怎付我的帳啊?這不苦了你們,又苦了我麼?那幫兔崽子、烏龜王八,不得好死的……」女人喋喋不休,罵個不停。鄒峰打斷道:「你店中的男人們昨夜沒回來麼?」女人忽停住,望著鄒峰,道:「男人?都回來了!他們還在睡,死豬一般。走了一日的路,做了一日的事,能不累麼?你現在去喊他們,叫都叫不醒呢!」鄭谷問道:「敢問掌櫃,他們何時回來?我想問問他們碰上大盜沒有?」女人忽大笑道:「何時回來?小兄弟,我只記得我睡著了,他們敲響我的房門,我才開門。從我房間進來的。什麼時候,我倒沒留意。」又道:「小兄弟們,別怪我說話不客氣。你們的東西被偷走,我也感到惋惜。你們既沒錢,就不能在我店中又吃又喝了。昨夜的吃住錢也就免談。你們還是走罷。人在外頭是非多,以後千萬要小心提防啊!」鄭保道:「掌櫃,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們還要在這裡打聽找找,報上官府。錢財之事,我們會想法子償還與你。你不該忍心置人於死地嘛!」女人不屑道:「小兄弟,不是我說喪氣話,你就是在這裡打聽尋找半年,也決計找不出的。報上官府也沒用,一樣查不出頭緒。我說你們還是走罷。」女人嘴上說,埋頭就做自己的事。鄒峰拍鄭保手背道:「走罷。」鄭保等人仍在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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