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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6 八方風雨會中州 11 天國的某甲 文 / 引弓

    更新時間:2012-06-20

    天京,長江碼頭,漕工甲背著一袋糧食從跳板上跳下。他的背部還有火燎的痕跡,這是石鍾山之戰時留下的紀念。幸好他當時站在火圈外,不然肯定已經被燒成灰了。

    現在正是冬天,但穿著單衣的漕工甲仍然汗流浹背,這慢慢一漕船的糧食今天一定要卸完,不然沒有飯吃。這是自由王六千歲定下的規矩。

    漕工甲把糧食放在地上,扶著糧食喘了口氣:「要不是漕運斷了,我糊了心眼來遭這份罪。」

    漕工甲,本來是是運河百萬漕工中的一員,年復一年,在鎮江轉船卸貨,混一口飯吃。但自打道光二十年開始就不太平,先是英夷打進鎮江切斷漕運,再是長毛佔據南京。南路的漕運就算是斷了。漕工甲本來北上投奔臨清的一個老兄弟,希望繼續在北面的漕船上吃飯,結果馮桂芬搞起了輪船招商局,乾脆開了海路。

    林則徐這麼大名氣的青天大老爺,居然與民爭利,輪船招商局「資本既大,又不患風波盜賊,貨客無不樂多,而上海之商船船戶,盡行失業,無須數月,凋敝立見」漕運算是徹底完球。

    漕工甲正在彷徨無計的時候,聽說蘇中有位好漢,秦時親秦大爺,義薄雲天,漕工甲便去投奔,只要給口飯吃,做牛做馬也認了。

    秦大爺倒是個豪爽漢子,賞了一頓飽飯,給了根木棍,就讓出去販私鹽。沒成想剛吃了幾天的安穩飯,捻子又起事了。秦大爺帶著自己的心腹兄弟,拉起了黑雲騎。漕工甲既不會騎馬,也不會放火槍,只能當個壯丁。幸好清軍的主力,要麼去了淮北,要麼在揚州城下。秦大爺的騎兵,在淮東這一塊,倒是縱橫無敵,漕工甲沒遇上什麼危險。

    到了去年夏天,淮北的捻子去投河南的太平軍,秦大爺覺得失了依靠,便向天京稱臣,聽宣不聽調,得了一個無票的天閹侯號。秦大爺又發現了一樁好生意,從海岸走私軍械火藥去天京,一轉手就是三倍的利潤。漕工甲就又幹上了老本行。

    去年年底,天國西征,漕工甲正在天京卸貨,天國水營缺人,便把漕工甲強徵入伍。反正也是水上一口飯,漕工甲也沒有多抗拒。

    但湖口之戰讓漕工甲嚇破了膽,石鍾山渡江登陸,漕船十有六七被毀,漕工無不帶傷。漕工甲終於開了竅:要是有門手藝傍身,就不用做這賣命的活計了。他不由得懷念起自己定下的一門親事,是江寧織造的織工家的女兒,也就是織工甲。本來親事已經說定了,結果天國取了江寧,任命鍾芳禮為織營督理。這鍾芳禮以軍法治理江寧織造,將織營分作前中後三營,採用輪休制,一日十二個時辰,每四個時辰有一營吃飯睡覺,所有織工數月不得出營。

    漕工甲就這樣和織工甲斷了聯繫。不知道織工甲在江寧織造可好?

    織工甲睡到半熟,突然驚醒,倒不是感應到漕工甲在想念她,而是一張被蒸汽燙得不成人形的臉,嘶喊著向她撲來。讓她從夢中驚醒。

    這將近一年多的時間,她每天只能睡三個半時辰,起床後和睡前各有一刻鐘吃飯洗漱,工作期間還有兩刻鐘吃飯上廁所,這就是她一天全部的休息時間,其餘八個時辰全在繅絲機上。如果起得晚了,便沒有早飯吃,接下來三個時辰都要餓著。

    蒸汽繅絲機全是美國洋兄弟送的,只有常年熟手,比如自己的母親,才能站到那洋機器邊去,而自己這樣初入行的女工,就只能在邊上打下手。

    以前是自己母親帶著自己做事,現在,自己和母親分開在兩個不同的班次,接近一年以來,只在吃飯時偶爾碰見過幾次,都沒時間好好說說話。

    不過自己這樣幫工的好算好,站到繅絲機邊上的女工,每天總有幾個被燙傷,輕者手臂上結滿疤痕,重者全身皮膚爛掉,接著感染,連命都丟掉

    生絲是美國洋兄弟最喜歡的貨物,聽說自由王六千票的主意,以後連織工都不要了,全都去繅絲,將生絲賣給美國洋兄弟,既省事,又掙錢。而絲綢,刺繡,美國洋兄弟感興趣的不多,他們喜歡自己生產。太平天國生產生絲,換取美國洋兄弟的槍炮火藥,天國和阿美利加互相取長補短。這叫做比較優勢,美國洋兄弟這樣告訴自由王六千票。

    每天八個時辰,呆在蒸汽騰騰的繅絲營裡,想想都可怕。織工甲想著自己黯淡的未來,不由自主的想:「好不如種地呢,天王聖諭,《天朝田畝制度》,耕者有其田,男耕女織,好過在繅絲營不見天日。」

    天京南郊,兩司馬甲正在帶著轄下的二十五家農戶做禮拜,誦讀《舊遺照全書》、《新遺照全書》。他心不在焉的照著書面讀著,心裡盤算:這天糧,到底該怎麼收?

    自從1844太平天國佔領南京,便在當年的十一月頒布了《天朝田畝制度》。與另一個時空不同的是,由於李秀成迅速擊破了江南大營,並奪得了蘇南,使得天京近郊成為一塊較安定的地區,也就使得《天朝田畝制度》能夠在揚州以南,寧國以東的狹小地域內得以實際實施,而不像另一個時空那樣成為一紙空文。

    《天朝田畝制度》內容繁多,歸結起來大致兩方面內容:

    一是在鄉間採用軍制,大致一萬三千戶為一軍,基層每二十五戶為一兩,兩司馬就是最底層的親民官,負責警備、宗教、教育、司法等庶務。

    第二、平分土地辦法。其辦法把田畝按產量分為九等,凡分田照人口,不論男女,人多則分多,人少則分少,雜以九等,好醜各半。每家除耕種外,規定都要種桑、養蠶、織布,從事紡織業,並從事養雞、養豬副業。又根據公有制原則,收穫不得歸私有,除留糧食可接新谷外,全部都歸國庫。凡麥、豆、寧麻、布、帛、雞、犬各物及銀錢也一樣都要歸公有。至各家所有婚、彌月、喜事俱用國庫,但有限定,通國皆一式,不得多用一錢。其徐鰓、寡、孤、獨、廢疾,都頒國庫贍養。

    但這種土地全歸天父的法令在頒行以後,在1845年徵收夏糧的時候遇到了困難,即耕種土地的農民「天畝做自產」,不將糧食上交,僅僅在兩司馬甲轄下的二十五戶人家,每家都有隱匿糧食產量,虛報食量人口的事情。比如有一家突然多出三個老娘,兩司馬甲問他:「汝家素貧,你父豈可納妾?以前怎未見?」答曰:「躲兵災去了,天國安定,剛剛返來。」

    所以在1845年徵集秋糧的時候,天國,包括兩司馬甲,不得不依靠另一種傳統的力量:胥吏和鄉紳,來徵集秋稅。這就是平等王和自由王聯袂上奏的《照舊交糧納稅》:

    「緣蒙天父天兄大開天恩,差我主二兄建都天京,兵士日眾,宜廣積米糧,以充軍儲而裕國課。弟等細思安徽、江南米糧廣有,宜令鎮守佐將在彼曉諭良民,照舊交糧納稅,如蒙恩准,弟等即頒行浩諭,令該等遵辦,解回天京聖倉堆積……」

    但鄉紳不是傻子,既然天國有用到他們處,這些人便狐假虎威,先催繳自己名下的欠租,不僅是自1844年建都天京以後的,包括多年前,被天國命令勾銷的「積年舊契」,連本帶利一併催繳。至於胥吏的順風敲詐,那更是不消說的。

    1845年的「秋征」,不僅鄉紳與農民可謂勢同水火,就是同為天國官員的糧官和鄉官,也爭執不休。糧官有徵糧的責任,自然督促鄉紳加緊催繳,對鄉紳種種不法行為,視若無睹。而鄉官,比如兩司馬甲,自己本是廣西的破產農民,對佃農的苦楚感同身受,又有《天朝田畝制度》為依仗,自不容糧官胡來。

    終於在1845年底的時候,兩司馬甲所在的太平郡,由鄉紳坐鎮的徵糧局,被農民搗毀,屋廬多毀,器物掠空,縣監發文捉犯,而逃遁者多,查擎數日,始獲曹、顧、賈三人。

    搗毀徵糧局案事關軍糧徵集,所以天候黃玉昆親自下訪辦案,對被抓的三人訓斥一番後釋放,也沒有追究兩司馬甲的責任。

    兩司馬甲雖然逃過一劫,但仍舊有為天國徵糧的任務,而江西戰役即將展開,徵糧刻不容緩,所以兩司馬甲,以及其他許多同僚,不約而同的想出一個辦法來:它要向富家大戶借捐。而對一般性質的收費,則按貧富分多寡,發完糧牌時,「每張或三百有徐,或五百有徐,富戶亦有千文不等」,富戶收費三倍齡貧戶。到收每戶銀米時,是一律的,但規定「貧戶無力完者,有力者倍完以足之。不肯完者拘人封房」。把貧戶的負擔加在富戶的身上,富戶不肯交的,則捉人封屋。通過擠壓鄉紳家產的辦法,終於將1845年出征前的軍糧籌集完備。

    然而,兩司馬甲的心底深處,卻有一絲疑惑:擠壓大戶終究不是長遠之計,今年的夏糧,怎麼才能收上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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