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百姓,在這一日,親眼見著了那神一般光輝、也神一般淡定的聖僧,自長街盡頭急急掠過的情景。
起初以為那是一隻雪白的大鳥,自長街盡頭青黑的屋脊上展翅而來,天色一瞬間亮了亮,有人以為盛夏落雪。
然而那雪來得太快,瞬間自屋脊上頭掠過,帶起一陣檀香隱隱的風,燕京百姓仰著頭,迷醉地遙望那片雪色透明的衣角,在深藍的天空倒懸的簷角一閃而過。
然後有人「咦」地一聲,彷彿覺得自己花了眼睛般揉了揉眼,喃喃道:「剛才那個人,怎麼像梵因大師?」
「怎麼可能?」旁邊立即有人譏笑他,「就算皇帝陛下不穿衣服奔出皇城,梵因大師都不可能跑成這個樣子!」
疑惑的人想了想,也覺得很有道理地點了點頭,然而這些百姓一回頭,齊齊傻眼。
呼啦一聲,一條街外一條巷口,梵因衣袍一卷落下,正落在一頂八人抬大轎儀仗面前。
百姓呼啦一下湧過去。
有好戲!
梵因大師飛簷走壁當街攔轎!天上下紅雪了嗎?
誰家的轎子?
有人認出這是右相的儀仗,眼珠子立即發藍——燕京太平太久了,這是有好戲要看了嗎?
沈夢沉的親兵轎夫一抬頭認出梵因,都愣在那裡,轎子也停了。
轎子停下,轎中的君珂完全沒有感覺,她正沉浸在那種奇怪的感覺裡,被身周和體內的潮簇擁著,向薄雲霧靄中,永恆之地而去。
沈夢沉也猶在沉睡,毫無聲息,呼吸間散出淡淡白氣。
轎夫們等著沈夢沉的指示,轎子裡卻沒有動靜,沈夢沉的規矩,是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身側的,轎夫和親兵愣了半晌,對梵因躬身,道:「請大師讓路。」
梵因默然,垂下眼睫,日光將他眼睫染金,他垂目的神情肅穆而忍耐,似在聆聽旁人不能聽聞的聲音。
「請大師讓……」
梵因突然大步向前。
他似乎只是輕輕踏出一步,忽然便越過前面長長的儀仗隊親兵,到了轎子前,八個轎夫也是會武者,眼見梵因竟突然逼前,礙於沈夢沉嚴厲的府規,鼓足勇氣各自抽出武器,當頭劈下。
梵因只是將最前面轎夫的手輕輕一托,那人的刀突然就橫飛豎拍,准而又准地架住了另外幾人的刀劍,星火四濺,鏗然之聲不絕,卻追不及梵因的衣角,在那毫無煙火氣的一拍之後,他雪白的身影一沒而入轎中黑暗,再抽身出來時,懷中已經多了一個人。
那人蜷縮在梵因臂彎裡,看梵因姿勢,大約原本是準備拎著的,又覺得不尊重不妥當,換在手臂裡,然而手臂裡他自己又覺得不自在,僵直地伸著,半天柔軟不下來,燕京百姓遠遠圍在背後,瞪大了眼珠子等著看那被梵因強搶出來的是何許人也,梵因正抱著人要走,一轉頭看見全城百姓餓狼般綠瑩瑩的眼光,唰地從轎中抽出一方黑布,蓋在了懷中人的身上。
燕京百姓發出了一聲無比失望的長歎。
梵因一轉身,黑布白袍一閃,人影已經數重屋脊之外,燕京百姓貪戀地看著他的背影,再看沈夢沉轎夫親兵驚駭的神情,和始終安靜的轎子,在自己驚悚的推測裡,慢慢瞪大了眼珠。
這一天,有一個驚悚的,卻由無數人親眼見證的傳言,在燕京風靡流傳。
這個流言的內容是這樣的:
「梵因大師在大街上攔轎,劫走了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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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論帝京兩大美人被突起的「流言」湊成官方cp,導致了燕京多少玻璃心破碎,多少少女嚎啕,多少同志愛好者捶胸頓足大罵自己痛失良機,以至於燕京城內翻了漿,就某個清靜的小院來講,最起碼表面還是清靜的。
這裡是梵因閉關之所,京中大德寺後一座別院,此刻僧人們早已遠遠避了開去,因為梵因大師說了,不要人打擾。
禪房靜靜,門窗半掩,有微微誦經之聲響起,空靈而高遠,然而不和諧的是,在那誦經之聲的間歇,卻有翻滾之聲不斷,是衣服摩擦地面的微響,似乎有人在地面掙扎,卻又悶聲不吭。
光可鑒人的桐木地板上倒映著翻騰的影子,散開的長髮霧一般地揮灑,臉頰和地面乍觸又分,她似乎也覺出了異樣,在飄蕩中努力掙扎,想要從死海之中靠自己的力量泅渡,衣襟在翻騰中慢慢散開,裸著的脖頸腳踝,在木地板上慢慢擦出血痕。
她似乎隱約覺得不該發出聲音,那樣的掙扎裡也始終閉口不言,但微微的喘氣聲有時候比大聲呻吟還要令人心顫,氣息濡濕明鏡般的地面,升騰起一陣白色的霧靄。霧靄裡那雙往日明亮的眼睛,此刻卻是迷茫而虛幻的,帶一點悵惘的歡喜,穿透這靜木深禪的獨院,進入某個迷離而不可逆轉的深度幻境。
那雙眼睛無意識地微微上撩,看住了面前的人,雪白的衣角自禪房深處靜靜延伸,她救命稻草似地抓住。
衣角被扯的那個人微微一震,眼睛未睜,口中的誦經卻更快更沉雄,空氣似乎因為有了微微的震動,水波般層層暈開,隱約院內樹葉間光芒一閃,日光更柔。
君珂也靜了一靜。
仙雲飄渺隨波逐流裡,忽然好似背後傳來梵唱,悠遠高古,大德之音,蒼天博大,降落雨蓮花,四面潮湧都似因此一靜,有所震懾,嘈嘈切切,溫存浪湧。
那種被推著趕著往極樂之地奔去的感覺有所消褪,君珂疲乏地喘了一口氣,覺得身體像是潮退後的沙灘,堆滿了死魚爛蝦。
她對那深切而高遠的誦經之聲充滿感激——就在剛才那一刻,雖然幻境美妙邁往仙山,但內心深處就是覺得,這仙境一般的美妙裡隱藏著殺機和不祥,或許現代吸毒過量就是這樣的感受——飄飄欲仙,然後當真成仙。
所以她掙扎,不願讓自己沉溺,卻力有未逮,好在有那個聲音。存在如同救贖。
她心底湧起歡喜,覺得體內潮湧多了一種特別的感受,澎湃而流轉不定,忍不住便提氣。
氣一提,聽見丹田里竟似轟然一聲。
剎那間開堤放水,巨壩決洪,一股雄壯而詭異的氣流從丹田湧出,席捲了她,砰一下將她再次推入翻捲的潮水!
滄海再次呼嘯,一頭捲著她奔入前方,她惶然欲待回頭,身後橫波倒矗水晶牆,擋死了她的去路。
她砰一聲栽落在地板上,冷汗涔涔。
端坐的人突然身子一震,睜開眼時眼底震訝——明明已經渡蓮花之力,誦大德之音,只求救她一命,怎麼好端端的,前功盡棄?
他合十閉目,誦經更快更急,想要將落入黑河的女子,從彼岸盡快拉返。
然而那潮水滔滔地捲了她去,君珂眼底神光漸散,已經沒有力氣掙扎。
梵因皺起了長眉。
君珂不是中毒,或者可以說,她有奇遇。為沈夢沉吸毒,遇上那一線怪異深紅,那是毒門某種經過獻祭才能練成的無上秘術。學成者一身武功精華盡在此處,那一處地方,看似薄弱,宛如心臟暴露在外,像一個致命的命門,但其實不受刀劍,也不懼奇毒。所有毒質經由此處散出體外。那裡唯一的弱點,就是散毒之時,全身內力聚湧此處,散毒之後,在短暫的一霎,那裡處於開放狀態。
沈夢沉並不畏懼誰鑽這個空子——他只有敵人,敵人看見這樣的「疑似命門」,都不會放過機會刀劍相加,然後,死得更快。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沈夢沉的弱點,從來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他遇上君珂。
遇上在某些人眼底,過於有原則過於善良的君珂。
她討厭沈夢沉,卻絕不願意因為自己導致他喪命,一番吸毒,吸出的不僅是毒,還有沈夢沉付出一切苦苦修煉的內力精華。
然而畢竟君珂沒練過吸星**,她吸出沈夢沉的內力入體,沈夢沉固然倒霉虧,但她自己也沒什麼好處,兩種不兼容的內力無法相溶,甚至沈夢沉的部分內力過於妖異強大,完全捲住了她的薄弱內功,拖著她往深淵邁進,直至寂滅。
那種在黑暗妖異之中練成的功法,自六陽之首進入,翻天攪地,不死不休。只有雪蓮般光明的禪功,用同樣的方式渡氣,才有可能化妖浪為輕濤。
禪房幽靜,黃昏的暮色一點點浸染窗欞,再往前走上幾步,天地就陷入長夜。
君珂的生命也如此。
梵因沉默在暮色裡,衣角印上暗黃的日光印跡,斑斑如淚。
諸法因緣生,因緣盡故滅。
世間大道,大不過一個捨;世間惡業,惡不過一個棄。
突然想起去年定湖一見,楓林如火,她在身後,自己說,塵埃,一切都是塵埃。
沒有楓葉,沒有人間,沒有百姓,沒有她。
自身清靜,而萬物皆為塵埃。
而如今,終踏入攘攘人世,再不知能否修一個在世果。
天光漸淡,泛一種淡淡的青色,有點像她奄奄的眉宇,那樣伏枕於臂,累極卻不願哀求也不知哀求,只那樣眸子執著地仰起,看著他。
梵因合十,微笑。
然後,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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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很短又很長,對於意外獲得的人,這一夜很短;對於無奈失去的人,這一夜很長;或者可以反過來說,對於意外獲得的人,這一夜又很長,代表一生。對於無奈失去的人,這一夜很短,今生盡在此時結束。
天快亮的時候,小院裡飛出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模樣就像剛剛採了公主花的大盜。
君珂一竄竄出好遠,回頭看沉寂在夜色中的小院,摸摸唇,臉上的神情古怪得難以形容。
有些事情,實在是太天雷了!
雷到她不敢回想。
睜開眼險些就是一巴掌煽出去,然而轉眼就換她落荒而逃。
君珂悻悻歎息——這世道是怎麼了?被「採花」的明明是她好吧?怎麼她這個「受害者」,看見那人堅忍聖潔的神情,忽然覺得是自己對不起人家,把人家採了個乾淨徹底一掃而空呢?
她很累,卻連在人家地板上睡一下都不好意思,倉皇逃了出來,輕功一縱便覺得不對勁,內力有種很充沛卻又很虛浮的感覺,一縱縱出三丈,結果卻突然不聽調動往下直墜,險些再砸破人家屋瓦。
君珂可不知道,她一念之仁,收穫豐富到難以想像,不僅得了隴,還望了蜀。她糾結了一會兒,覺得無論如何自己沒死就是好事,還是順其自然吧。
她本來想直接奔城門而去,趁夜偷偷出城和屬下匯合,突然想起轎子裡沈夢沉的話,那查近行現在出城了沒有?
她先前已經打聽過查家的地址,此時便趕了過去,查近行租的小院自然在貧民區,驍騎營一個多月的俸祿,還不夠他給他娘換間敞亮的大屋。
轉過一條巷子,查家在望,君珂正要邁步,忽聽不遠處有衣袂帶風聲,她掠過去伸手一抓,頓時「咦」了一聲。
是查近行。
人影連閃,她的親兵們也從巷子裡出來,君珂愕然道:「你們怎麼還沒走?」
「查先生說要等到你一起走。」一個親兵低低解釋。
「何必……」君珂歎息,「你在這裡這麼久,沒去看看你娘?早點帶她離開才是上策啊。」
查近行不語,半晌道:「四面似有可疑人梭巡,我怕打草驚蛇,等你來了再做決定。」
君珂抿抿唇,知道查近行還是顧忌了她的難處,一直猶豫著要不要接走老娘,她心中微熱,搶先道:「那我們快去。」
「是。」查近行在她身後道,「你這麼久才回來,可是遇見危險?」
君珂隱約覺得他語氣有點不對勁,以前的自如隨意似乎沒有了,多了份恭敬和謹慎,卻也沒在意,回眸笑道:「怎麼會?一點小麻煩而已。」
她自然知道自己先前遭逢生死危機,但從沒打算對查近行邀功,她盤算著,想辦法把查氏母子給送出京,走得遠遠的,就算那誰誰懷疑她查她,她死活不認,無憑無據,誰能拿她怎麼辦?
黎明前最黑的天色裡,小院沒有燈火,按說這也是正常現象,但君珂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查氏應該知道兒子今天問斬,就算不能去法場送行,到晚上也該偷偷燒紙錢,怎麼會毫無動靜?
心裡砰砰跳起來,她搶先一步進了屋,屋子裡光線昏暗,君珂一頭撞進去,什麼都還沒看清楚,忽然覺得鼻尖觸到一樣冰涼的東西,毛糙,戳人,帶著點泥土的腥氣。
君珂定定神,睜開眼,面前是一雙青布鞋尖,鞋頭有點破損,用同色的布細心縫過。
君珂渾身一冷,慢慢仰頭。
當她看清樑上情形之後,慢慢閉上眼,沉默一刻後,她將地下傾倒的一隻凳子扶正,爬上去,抱住悠悠晃蕩在橫樑上的人,想要在不驚動查近行之前,把她解下來。
然而已經遲了。
門砰地一聲被推開,查近行立在門口,他似乎心中早有預感,一開門,眼光就向上抬。
然後他肩膀一緊,凝固在那裡不動了。
君珂維持著一個仰頭抱屍的姿勢,慢慢回頭看著他,對上那男子淒涼的目光,她突然覺得咽喉堵塞,連一句「節哀」都說不出口。
那樣一句輕飄飄例行安慰的話,抵不住這樣深重的疼痛和悲憤。
他自幼喪父,寡母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操勞得一身疾病的母親,念念不忘的是兒子長成,光宗耀祖,重振先夫武門榮耀;他帶著她,越千山萬水,進帝京繁華,原指望在這十丈煙雲軟紅裡掙一席之地,許母親一個久已期盼的富貴安定晚年。
到頭來他陷身陰謀,綁赴刑場,險些做燕門台下飲血新鬼。
到頭來她屋樑一掛,白布三尺,最終攜一身苦痛孤獨奔赴黃泉,至死驚怖憂懼。
如何忍,怎生忍。
不得不忍。
君珂輕聲吩咐親兵去買棺材斂葬,準備將查近行母親的屍體解下來,查近行一直默不作聲,此刻突然道:「不必了。」
君珂愕然看他。
「不必……將我娘解下來了。」查近行閉著眼睛,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道:「這裡的鄰居都和她交好,她們會及時發現,然後幫她……收屍的。」
君珂手慢慢縮回,盯著他的眼睛,「你不收?」
「我不能收。」查近行並不迴避她的目光,「一旦我來收拾歸葬,就有人知道我還活著,我不能給你帶來麻煩。」
君珂默然,這是事實,但查近行如此孝子,要他眼看母親暴屍樑上而不予收屍,這叫人情何以堪。
「沒有什麼不可以忍受。」查近行冷冷一笑,兩行男兒淚卻已經順眼角緩緩流落,他不擦,那樣流著淚,一字字道,「娘會原諒我。」
隨即他大步行到懸屍的梁下,跪下,仰頭看著查氏蒼白的面容,輕聲道:「幫忙拿個火盆來好嗎,我想走之前,給娘燒點紙錢。」
君珂做個手勢,親兵很快辦了來,火盆在梁下燃起,捲起騰騰的火焰,紙錢落蝶般飛進去,也像冬日的蝶一樣,在火光裡苦痛掙扎,邊翼翻捲,漸漸失卻顏色,蒼然沉埋。
查近行慢慢燒著紙,始終一言不發,君珂眼看紙錢將盡,時辰也不早,正想勸他起來,想個辦法改裝出城,驀然查近行將手中紙錢一撒,仰頭悲聲道:「娘,你再看一看我!最後看一看我!」
他音調淒傷古怪,滿是決絕。君珂聽得心中一跳,正要快步過來查看,查近行突然一個頭磕下去,臉重重磕在了火盆中!
剎那間火盆一亮,火舌將他的臉包圍!
君珂驚得瞬間忘記反應!
愣了一秒之後她一聲尖叫,衝過去就拎起查近行頭髮拚命向後拽,查近行渾身因為巨大的痛苦抽搐不止,臉上猶自有火,君珂用袖子滅掉火焰,眼看著查近行臉上肌膚已經燒出無數晶亮水泡,嚴重處皮膚只剩開裂蠕動的紅肉,轉眼就不成模樣,心慌意亂下拉著他就向外跑,語無倫次地道:「我們去找柳杏林,叫他給你看傷……不……我叫柳杏林來,來人,來人,給我去找柳……」
「別!」查近行嘶嘶地吸著氣,狠狠壓住了君珂的手,「我不看傷,就這樣!」
君珂怔怔轉頭看他,「你……」
「查近行已經死了!死在燕門台上……世上不該……再有這個人!」他掙扎著拉住君珂,「……從今天開始,這是你收留的護衛……叫丑福!」
他痛得滿頭大汗,卻掙扎著彎起唇角,對君珂展現了一個既凜冽,又決然的笑容。
那已經不能叫笑,只看見歪斜的火泡、掉落的肌膚表皮,炭化的肌理……猙獰,像這森然世事,獠牙嶙峋,轉瞬撕卻一個人一生,從親人到夢想,從前路到未來,只剩下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不甘掙扎,從灰燼裡重生。
君珂閉上眼。
眼淚滾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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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查家小院出來沒多久,天就亮了。查近行,或者說是醜福,始終沒回頭。他當真便如他自己所說,查近行已死,世間再無此人。或者,當他的新名字顛倒過來那一天,那個人,才能活轉。
帶著這個人過城門,就沒了任何壓力,一路趕回麓峰山。在君珂的介紹裡,這是她此次進城撿來的可憐人。丑福養好傷後,便開始充當雲雷軍中的教頭,他不愧是當初武舉真正的實力最優者,兼實戰經驗豐富,雲雷軍在他的調教下,進步明顯。
經歷了城中一日的那一百三十條漢子,在自己的營帳中也發揮了十足的宣傳作用,將驍騎營的跋扈嘴臉、盟民被輕視的屈辱、兩者之間的衝突幹架說得情節豐富跌宕起伏,沒去成的大爺們聽得一驚一乍怒火滿胸,據說大爺們回去當晚,各家帳篷裡就砸出了一百多個湯碗,撕爛了三副撲克牌,踩爛了十幾顆煮青菜——湯碗倒沒什麼稀奇,後兩者直接關係到雲雷軍寶貴的娛樂和蔬菜大業,可以想見當時諸位大爺感同身受的憤怒。
大爺們對城中家眷情形的描述,也讓其餘人完全放下了心,家小安好,餉銀不錯,那如今呆這裡,倒也沒什麼壞處。君珂每隔幾天,便選出一批人,輪流帶他們進城小轉一圈,說來也巧,每次都能和御林軍驍騎營發生點不大不小的摩擦,每次都能讓這群大爺深切地認識到,自身在他人眼中的不堪。每次大爺們都覺得,人活在世上,可以什麼都不爭,但絕不能不爭一口氣,不然就他媽的太憋屈了!
而每次大爺們回來,也都將這種思想感觸在營帳中順利傳播。幾次循環,輪番洗腦,沒多久雲雷軍的撲克牌上,大王就畫成了雲雷軍君統領,人工施肥的菜地裡,每棵菜上都多了標籤,代表驍騎營或者御林軍,每天早上大爺們在菜地邊齊刷刷撅著屁股給菜地人工施肥時,就斜瞄著那些標籤並從中得到極大的精神滿足——請你吃屎!
君珂不遺餘力地將這種階級性的矛盾展現在大爺們面前,將階層鴻溝導致的巨大差異鮮明地亮給每一個人看,自然會因此營造出同樣階級性不可調和的仇恨。雲雷軍們都摩拳擦掌,等著三月後燕京全軍大練,拉出隊伍,將那幾個紐扣包金的軍隊給震一震。
在等待全軍大練的那個時間內,兵部、九蒙旗營、甚至御林軍驍騎營,都通過各種方式不止一次來雲雷大營實地偵測過,兵部「公事例行關懷」,九蒙旗營,「兄弟軍隊參觀回訪」,御林軍「查看附近治安,聽聞有流氓鬧事。」,驍騎營,「老子從這裡路過,不成啊?老子再次路過,不成啊?老子繼續路過?不成啊?」
但不管以什麼借口,採取什麼方式,白天還是黑夜,任何時候這些人過來,看見的都是緊閉的高牆、滿牆的荊棘、牆裡面密密麻麻擠得沒地方的帳篷、沒有茅坑沒有房子沒有練武場沒有洗澡房,甚至,連蔬菜都沒有!
當京城貴軍們看見高牆上君珂介紹的「放風洞」(秘密武器當然早已收了起來)時,他們笑了。
當京城貴軍們看見一里外才有的羊腸子一般細的水源時,他們笑了。
當京城貴軍們看見兩里外那「人工施肥」的菜地時,他們笑了。
當京城貴軍們看見滿山谷一群裸男圍著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擦身時,他們笑了。
當京城貴軍們看見裸男們洗完澡就坐在帳篷前的地上,目光呆滯、兩眼無神,只能摳腳丫撕腳皮玩樂時,他們笑了。
京城貴軍們在這樣的笑裡獲得了充分的心理滿足,這段時間一直吃的明虧暗虧,突然就不在話下了。
不過一群流氓地痞,被關在豬圈裡,有點怨氣有點出格,可以理解。
人嘛,能和豬一般見識?
這是一位驍騎營軍官在參觀完雲雷軍「大營」後說的話,立即獲得了同儕們的由衷贊同,並興奮議論著,不久的京城全軍操演裡,要如何讓那些豬玀好看。
他們不知道。
那群「豬玀」,在他們離開後,立即潑了洗澡水,捲起帳篷,一部分人鋪起地氈打撲克,輸了的貼滿紙條滿地爬,人人拍上一屁股;一部分人竄上絕崖,對著月光摟著ど雞的脖子一起引吭高歌。
他們不知道。
等最後一批「參觀路過」的人離開,君珂打開了高牆,對裡頭吆喝一聲:「放風咯!」
大爺們沒動靜,幾個月前門開一條線都激動得嗷嗷叫的場景再不復見,通往自由的路敞開著,他們在帳篷裡打升級。
打得痛快了,才挪著屁股,拎著包袱,不急不忙地踱步出來,不住指點四周風景怎樣,還有人留戀地回頭看帳篷,又擔憂搬出去住以後菜地是不是更遠?君珂抿唇站在門邊笑,一個個道:「辛苦。」大爺們正色看她,道:「你也辛苦。」
君珂微笑,望望谷裡那條所謂的「生路」,早在一個多月前,不少盟下大爺已經鍛煉得好腿腳,可以嘗試爬過那條路逃出山了,但最終沒有一個人離開,於是她知道,芝麻可以開門了。
能控制人的永遠不是他的身體,而只是他的軟肋,他的精神和希望所在。
大爺們唸唸不捨地離開了住了幾個月的帳篷,搬到了原先定好的那塊山口平地,那裡已經建好軍營,君珂仿造現代軍營,四人一間宿舍,上下架子床,建了操場泳池活動室廚房豬圈,另辟了菜地。沒有什麼軍官宿舍,軍官都和士兵住在一起,除了作戰訓練外,平時沒有什麼上下等級制度,所有人都可以敲她的門,前提是她的門開著。
大爺們戀舊,雖然對新軍營表示滿意,但時不時還會回去爬一爬「生路」,去「菜地」施施肥,並始終覺得,那谷中那條羊腸子般細的泉水最甜。
轉眼彈指,三月之期。
眼看著便是京城全軍操演。
按照慣例,全軍操演,九蒙旗營、御林軍、驍騎營都必須全員參加,以隊列、陣型、對戰、馬術為主要操演項目。這並不是比賽,也不存在什麼獎賞,但卻年年都是以上三軍卯足勁必爭之處,在他們看來,所謂贏家,就是真正的「京城第一軍」,無可替代。
哦,今年多了個雲雷軍。
但是,有人記得嗎?
兵部堂官們在制定操演名單時,最初還漏掉了雲雷軍,最後是遞交崇仁宮批閱時,皇太孫問了一句,兵部才想起來,京城三十里外,還有那麼一支「兵力」不下於御林軍驍騎營的「大軍」。
據說當時兵部堂官自認錯失,卻又忍不住笑言:「殿下細密,雲雷新軍得陛下記掛,是他們的榮幸。能因此上場,讓他們見見世面也好。」
言下之意,雲雷軍也就是給他們上場轉轉罷了,若是丟醜,那也是殿下您自己安排的。
彼時納蘭君讓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兵部堂官訕訕退下。直到書房無人,皇太孫雕塑般的眉眼,才微微透出點活氣。
那是一種有點惆悵有點寂寥,有點期待有點猶豫的神情。
那樣的神情出現在他素來凝定堅剛的容顏上,不覺得突兀,只讓人微微心顫。
他在那樣軟煙淡月的神情裡,慢慢綻開一絲微涼的笑意。
輕輕道:「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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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全軍操演!
君珂半夜就起了身,把一直壓箱底的,雲雷軍正式的皮甲戰袍全部拿了出來,這些東西是她多次跑兵部拍桌子打板凳,和那群官老爺們硬要來的。她不管人家怎麼絮絮叨叨說兵部難處說戶部不撥銀說陛下無諭旨,始終就扣緊一句話——陛下說過,雲雷軍和驍騎營御林軍九蒙旗營等同!他們有的,我們就可以有!
跑斷腿,叫破嗓,要來這不遜於三大軍的裝備,卻沒有第一時間拿出來使用。君珂像個管家婆娘,喜歡把好剛用在刀刃上,覺得雲雷大爺們現在還在山谷裡,蚊子多,訓練重,出汗多,什麼樣的好東西,也經不起汗水一次次浸潤,經不起一拍拍的蚊子血,平時就把好的穿爛了,關鍵時候穿什麼?
軍袍發下來,君珂女人心思,覺得不夠鮮亮拉風,這是因為兵部堂官們多少還是偏心,雖然勉強發了同等的東西,卻將三大軍都不肯要的黑細布,發給了雲雷軍。君珂也不再吵,在自己的布料店裡裁了上好的南齊飛雲錦,一色的深金色,那種錦緞光澤特別耀眼,瞬間將有些暗沉的黑色提亮,配起來相得益彰。
君珂帶著所有軍官,從半夜干到天亮,默默將新衣服發在每間營房內,不驚擾任何士兵休息——養足精神,明兒踩人去!
天一亮各處營房裡便傳來狂笑,各種驚喜各種騷包,有穿了新衣立刻跑完所有營房的、有光身子套個皮甲趕緊搔首弄姿的、有跳上圍牆橫刀立馬展示胸肌的,最後被君珂揮個大掃帚,才將這些興奮的大爺們一個個趕下牆頭。
君珂抓著個大掃帚,站在離茅廁不遠的地方,就地開始戰前總動員。
「兄弟們。」她看看這些也許活到二十啷當年紀,還是第一次穿好布料的大爺們,看他們興奮地抖衣襟,互相比著錦緞的色彩,不覺得土包子好笑,反而湧起淺淺的心酸。
「今兒個是咱們第一次拉出隊伍,接受陛下檢閱的日子。」她豎起一根指頭,「全京城等著我,拉出一個膿包稀鬆雲雷軍。」
全軍無聲。大爺們已經學會了,不可以在主官沒有允許的任何時刻,發出任何聲音。
只是一雙雙目光,毫無意外地湧現出怒火和憤懣。
「我聽說兵部原先沒有將我們列入名單,因為把我們忘記了。」君珂聳聳肩。
「我聽說九蒙旗營在打賭,我們的人邁上校場,就得拉肚子跑掉一半。」
「我聽說御林軍反駁了這個觀點,他們認為雲雷軍能進城門就算他們看走眼。」
「我聽說驍騎營,為此將九蒙旗營和御林軍笑得厲害,他們說,雲雷軍能順利從山溝裡把人列出隊來,他們就順著武德門廣場爬三圈。」
君珂揮舞著大掃帚,舞個掃帚花,重重往地上一頓,煙塵飛揚裡大聲問:「想不想兵部那群老不死嚇掉假牙?!」
「想!」
「想不想九蒙旗營那群傻貨,被嚇到拉肚子?」
「想!」
「想不想御林軍那批包金紐扣墜得走不動路的肥羊,挖下自己的眼珠子?」
「想!」
「想不想——」君珂磨牙,陰惻惻笑,「驍騎營那群混賬白癡王八羔子,撅著屁股,順武德門廣場爬三圈?!」
「想!」
聲浪一波比一波高,最後一聲更是雄壯得似乎可以看見滾滾胸中之氣匯聚成霓,上衝蒼穹。欄裡的豬被驚得嗷嗷亂叫滿地亂跑,接連三個月吃不下都在掉膘。
「想。」君珂扔掉大掃帚,鏗然抽劍,「那就走!」
「走!」
兩萬二千一百二十一人落足如一聲,轟然踏破煙塵,偌大的麓峰山都似在顫抖,群山低伏。
騎兵先導,步兵快步行進,這不是戰爭,無需輜重糧草。兩萬餘人輕裝簡從行出山口的時候,遠處的人家以為晴天打雷。
行路三十里,蜿蜒在長道上的隊伍始終筆直。如果從天空往下看,會看見整整齊齊,如切出的豆腐塊一般的黑色軍團。
這得益於爬崖訓練出的習慣——在最早期的爬崖活動中,有很多是在夜間,訓練戰士們夜間潛行和應付崎嶇地形的能力。爬在最前面的人腰間繫著繩子,後面的抓著繩子一個個跟著,身邊就是絕崖,不筆直順著繩子爬,就可能掉入深淵。
久而久之,戰士們養成一條直線的習慣,別說爬崖,早上起床尿尿,廁所外都是筆直的一條人。
這樣的隊伍行進在道路上,自然四面側目,百姓竊竊私語,是不是邊軍換防了?瞧這殺氣!可這規模又不像啊。
到了城門,守門士兵遠遠看見陌生的黑底金邊旗幟,確認不屬於任何一家京畿部隊,頓時嚇尿了褲子,軟著腿去找城門領——不好了,藩王打進京城了!
進城百姓一聽說,紛亂奔逃——藩王不動聲色打到燕京了,趕緊回家收拾細軟逃命,大燕王朝完了!
城門領一邊趕緊報燕京府九城兵馬司,一邊聲嘶力竭下令,「關城門!關城門!」
一堆人拚命去轉動沉重的城門絞紐,忽然一柄厚刀伸了進來,那人將刀一戳,一腳踏在刀上,門頓時關不上。
在眾人的大驚失色裡,那人笑吟吟探進頭來,「喂,各位,跑啥呢?開門呀。」
「君統領!」守門官認得她,像見了救命稻草,慌忙抓住她的衣袖,「你輕功好,快快,快去報陛下和太子太孫,有軍隊,有藩王的軍隊……」
「哪來呢?」君珂回頭看看,「沒看見呀。」
「那不是……啊啊好大殺氣。啊啊好鮮亮的軍容。啊啊好利落的步伐。」
「哦。」君珂輕描淡寫撥開他的手,輕描淡寫推開門,張開雙臂,在剎那初升的日光裡,既像擁抱日光,又像在擁抱肅然而來的軍隊一般,大聲地,一字字道,「這、是、雲、雷、軍。」
「!」
在完全的震驚裡,在向來喧鬧的燕京城門,第一次因為一個人一支軍,完全失聲的靜默裡,君珂轉身,瞇眼看著武德門方向,眼神如針,如厲陽,戳破這虛偽浮華城池裡,那些矯飾自大、不可一世的一切。
「我要給他們,一個難忘的見面禮。」她笑,雪白的牙齒,匕首般一亮。
「你們。」
「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