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下五除二扒了沈夢沉官服,自己胡亂套上,抓起沈夢沉官帽戴上,沈夢沉靜靜睡在椅子上,君珂努力控制不讓自己眼睛亂瞟,還是禁不住地看了一眼,臉皮子又湧上一陣可疑的紅。
哎,某人身材皮膚,永遠這麼養眼啊……
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毫無愧意地肚子裡罵一聲「色女」,君珂學著沈夢沉的步伐,一搖三晃,奔到「查近行」身前,狠狠踢了一腳。
桌子底下負責和她唱雙簧的士兵立即道:「你這不識抬舉的東西,今日終惡有惡報!」
兩個劊子手背對這邊聽見這句,心想難怪丞相大人莫名其妙要把人提上來,原來和這人有宿怨,臨死前抓緊機會要羞辱他來著,唉,右相大人心眼也真小,這人家都快被砍頭了,你何必還要來這麼一腳呢。
「把人拉下去吧,別誤了時辰。」君珂回到桌下,「沈夢沉」懶懶吩咐,兩個劊子手連忙應是,回頭將「查近行」拉起,見他原先高昂的頭已經垂下,滿頭亂髮淒慘地遮住眼睛,心中歎息一聲,也不忍再仔細看他的臉。
人拉了下去,在刑台上一跪,君珂飛快地把簽一扔,「斬!」
簽扔出去的時候她心中一跳,想起這條命算是終結在自己手中,微微有些猶豫,然而那簽細長而滑,瞬間就從她指間滑了出去。
「啪。」
死簽落地,其聲清脆,如生命驟折。
「唰!」
鬼頭刀在劊子手掄開的膀子中劃開一條燦亮的弧線,像長空裡落下的一截閃電,劈裂**與塵世最後的連接,換一個朝陽如血。
一截頭顱骨碌碌滾了出去,恰逢此時雲雷士兵和驍騎士兵互相推搡起來,混亂中不知道誰的武器被奪了扔出去,砸在刑台上鏗地一聲,有人爬上來揀,更多的人跳上去追打,再次在鮮血橫流的刑台上糾纏在一起,等到這堆人撿起武器,被趕來的護衛強行分開逐下台,地上那個滾落未及撿起的頭顱,早已被踩得不辨模樣。
驗頭顱這一例行事務自然是做不成了,兩個侍郎連看也不敢看一眼,示意劊子手拿上去給沈夢沉驗明正身,立在台下對雲雷軍和驍騎營連番呵斥,先前他們無論怎麼鬼喊鬼叫,雲雷軍都置之不理,此刻兩人一喝,眾人突然都轉性收聲,連連告罪,剛才還一團亂眼看無法收拾的局面,轉眼就偃旗息鼓,倒把兩個侍郎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君珂此時已經又回到桌下,準備把沈夢沉的衣服給他穿回去,然後桃之夭夭。事情進行到這一步,查近行已逃,「囚犯」已死,已經算是塵埃落定,至於誰誰事後有什麼疑惑,她管不了那麼多。世上本就沒有天衣無縫的計劃,能掩住計劃的只有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沈夢沉和兩位侍郎就算發覺有疑問又怎樣?囚犯出了問題最大的責任者是他們自己,衝著這點,他們也會上報個「監斬完畢,囚犯授首」的。
所以君珂心中大定,心情極好地飛快竄回去,一邊匆匆脫衣服一邊伸手去拖給她扒光了藏在桌子下的沈夢沉,這一摸,渾身突然一炸!
人呢?
藏在桌子底下的人呢?
君珂不敢置信,彎身探頭一看——桌子底下空空蕩蕩,哪裡有沈夢沉身影?
君珂呆在了那裡,好好一個大活人,中了毒,還沒穿衣服,這也能憑空失蹤。
更要命的是,現在沈夢沉失蹤,兩個侍郎回到台上,驚嚇之下必然立即叫破,那馬上她和她的雲雷軍都有嫌疑,就算她先逃,雲雷軍那一百來號人就得立即扣下,如果因此回頭再查被斬首的囚犯,發現什麼不對,雲雷軍吃不了兜著走。
而「被挾持暗害」失蹤的沈夢沉當然沒什麼罪過,他是受害者,頂多兩個侍郎倒霉罷了。
君珂剎那間想清利害,出了一身冷汗——照這麼說,他沒暈去?只不過將計就計?這樣到最後,不僅查近行還是沒有生路,連雲雷軍都會被徹底掀翻?
君珂暗罵自己為什麼似乎永遠不是這狐狸對手,但心中也有疑惑未解,她對沈夢沉相當小心,一開始就把過他的脈,脈象混亂確實有中毒徵象,這是裝不來的,除非他比她預想中強大,提前醒了過來,就在她假冒他出去「毆打」查近行那個短暫的時間。
此時步聲接近,兩個侍郎已經走上台來。
君珂什麼也來不及想,抓起兩卷文書塞在兩肩,把面前堆起的案捲往自己面前攏攏,擋住臉,掏出袖子裡膏藥飛快地在兩手上塗了塗,眼看著手指腫了起來。
這膏藥原創者就是沈夢沉,最先受害者是君珂,當初的美艷小豬好容易才恢復容貌,柳杏林在長久的研究中,漸漸摸清了這種毒物的製作方式,並加以改良,現在這種膏藥,不僅可以讓人快速出現皮膚腫脹,復原的時間也很短,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
兩個侍郎打著哈哈走過來,自己也覺得在台下被纏住了太久,訕訕笑道:「沈相,底下那幫兵油子實在鬧得厲害,險些約束不住,好在監斬完畢,您看要不要驗一下?」
君珂趴在桌上,二話不說,將兩個爪子,砰一聲左右一擱。
正在她左右坐下的兩個侍郎,霍然看見眼前出現一隻腫脹變形生滿紅點的手,驚得「霍」一下竄起,連聲音都變了,「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君珂半撐著頭擋住臉,抓起桌上筆墨,拖過張紙,抖抖索索寫,「……練功……出了問題……」
她不能開口,一開口就露餡,字也不像,寫字也過不了關,但此刻「手指變形,走火入魔」,抖顫狀態下寫字變形難看,也就合情合理。
兩個侍郎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寫的字上,看見這句趕緊又避開幾步——都知道沈相家門淵源,早先就是關外九蒙貴族裡最擅毒的一族,毒功詭異無人知曉,只是平日裡從不見他施展,慢慢也就忘記這事,此刻被提醒,想著這毒如此厲害,沈相自己都控制不住,頓時心慌意亂,腳跟不動聲色向後挪了又挪,生怕自己靠太近也沾了毒。
君珂暗喜,繼續歪七扭八地寫,「喚我的轎子來,抬到台上,現在不可令任何人近我身。」
「是,是。」兩個侍郎巴不得這一聲,趕緊下台去傳令。
眼看他們離開,君珂噓出一口長氣,抹一把頭上的汗——好歹矇混過去,等下轎子抬上來,她只要鑽進轎子裡,再趁人不注意逃出來,就順利過關了。
台下的雲雷軍已經散了,人頭踩爛,就算他們任務完成,接下來便按照君珂事先的吩咐,出城等候她。這邊轎子果然匆匆抬了上來,君珂瞄一眼只有八個轎夫,心中暗喜。
沈夢沉是王公貴族裡相當奇怪的一個,比如他不喜歡大批隨從,也沒有親信護衛,他的下人都對他十分敬畏,從不靠近,在外人看來,這是因為這人一身毒,但君珂認為,這只不過是因為這人秘密太多。
兩個侍郎很聽話,轎子直抬到台上,緊靠著座位停下。君珂轉身,以袖捂臉,一步跨入轎內。
腳踏進轎子,從極亮進入極暗,她幾乎立即舒了一口長氣,繃緊的雙肩唰地跨了下來。
從沈夢沉嘴裡奪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每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每次覺得大功告成的時候都會來點突發狀況,讓你措手不及,心臟差點的人,早嚇嗝屁了!
她嘴裡嘰裡咕嚕罵了幾句,取下面具收在懷裡,看看轎子的門窗,沈夢沉的轎子果然和他的人一樣,外表光鮮艷麗,裡面一片漆黑。黑色內飾黑色重錦窗簾,黑色的座位,長長短短流瀉著黑色的錦布,一點光線都不透,就差沒伸手不見五指。在這樣的轎子裡呆著,立即讓人覺得氣悶壓抑。
君珂罵一聲「真是怪胎!」,也沒心思多看,趕緊匆匆脫下沈夢沉的官袍,隨手扔在寬大的座位上。
隨即她覺得身上也難受,從昨兒進城到現在都沒來得及洗澡,為了激起屬下的血性和做出同甘共苦的表象,她穿的也是特製的雲雷軍的粗布衣,剛才又一身一身的嚇出汗,此刻粘在身上,像牛皮一樣困得肌膚不能呼吸。
想洗澡想換衣的念頭一旦冒出來,再堅持就覺得不能忍受,四面壓抑的環境也讓人煩躁,君珂聽聽外面沒有動靜,轎子已經起轎,平穩前行,這裡是鬧市,不適合逃出去,再經過三條街才有方便逃逸的小巷,不如趁此刻先透透氣。
她解開領口,先開了一顆扣子,立時覺得鬆快,但又不過癮,想了想,又解開一顆,再想想,又解開一顆。
前襟漸解,一線膚光如雪亮在沉寂的黑暗裡——君珂實在不能忍受這樣的天氣裡,再穿一層布料不薄的裡衣,所以她外衫裡面,也只有一個罩罩。
罩罩是當初在實驗室逃亡時帶出來的換洗衣裳,君珂穿得很精心,但這一年多她很幸福地又長了一碼,原先正好的罩罩如今有點緊,此刻更覺得勒得難受,君珂手伸到背後,想要把搭扣調到最寬一欄。
手指伸到背後,還在摸索。
忽然一雙手從她解開的衣衫背後,溫柔地伸進來,溫柔地接過了她正在摸索的胸罩。
一個聲音溫柔地道:「我來幫你。」
「!」
此刻就是天上掉一個孫悟空也不能讓君珂更震驚了!
燕京地震、大街上火山爆發、豬穿了龍袍做了皇帝、景橫波突然變成了男人。
也不能讓君珂更震驚了!
有人!
在身後!
更要命的是。
那聲音化成灰,君珂也認識。
沈夢沉。
君珂一瞬間眼前一黑。
她想跳起,想竄出窗子,想不顧一切奔逃。
然而她什麼也不能做。
身後,那人的氣息微微噴在她的後背,肌膚感覺到屬於他的呼吸的溫熱潮濕,和那種獨有的宮宴華筵流芳四散的華麗香,大概是他的頭髮披散下來,觸及後背,微微的癢。他的手指很輕,像午夜裡迤邐過雕欄的寬幅的袍角,拂在白石地面上的明月光。
那手指輕輕玩著胸罩背後的搭鉤,似乎漫不經心,然而掌沿有意無意壓在她的命門,一隻手指的指節,則正抵在她的要穴。
君珂知道,只要自己一動,身後這位既溫柔又妖魅,似乎深情款款的男人,會毫不猶豫廢了她——他希望她做他的玩具很久了。
她不敢動,連手指都不敢彈一彈,生怕一個動作引起這人誤會,後果便無法挽回,沈夢沉永遠不是納蘭述納蘭君讓,她沒有和他討價還價的籌碼。
身後那人溫熱的呼吸逼近,他似乎對那搭鉤很感興趣,玩了半天,不僅不幫君珂扣上,還突然湊了上來,用牙齒輕輕地咬搭鉤,聲音含笑,從齒間呢喃而出,「脫呀,怎麼不繼續脫了?」
他的聲音像霧氣蕩漾在夜色裡,含糊不可辨,因而讓人心中更空蕩蕩無處抓撓,君珂咬牙,站得筆直——沈夢沉牙齒比手指還靈巧,將那小小搭扣在齒間翻轉挑弄,有意無意間或便碰著她肌膚,濕而熱,氤氳開淡淡的氣息,唇的柔軟觸著肌膚的柔軟,齒的玉硬觸著肌骨的緊,一場無奈而又驚心的邂逅,她突然便不可控制地起了輕輕戰慄,像身體深處迸出明光萬丈,剎那追光,穿透黑暗。
沈夢沉微微往後一讓,感興趣地欣賞眼前的景致——少女衣衫半解,裸了大半香肩,背景黑暗,更顯得那肌骨勻停,細緻精美,瓷白的肌膚發出幽光,盈盈地閃在暗沉的黑裡,令人想起層層門戶無聲開啟,夜色星光裡突然浮現的玉雕飛天,細膩、柔美、展現人間極致工藝巔峰。
從他的角度,看得出她肌膚的繃緊,骨骼的收束,和一直在努力約束卻徒勞的顫慄,那樣的顫慄,像落花在泛起漣漪的水面上,無所憑依,不能自控地逐流,可憐,卻令人更想擷取。
沈夢沉呼吸也微微急促,眼光落在胸罩上,這奇怪的肚兜,看不出什麼質地,粉紅透明,滾著銀邊,十分精緻,那種淡淡的粉紅,十分適合她,將玉一般的肌膚襯得欺霜賽雪,再大定力的男人,一瞧也難免失魂。
沈夢沉自認為定力非凡,此刻突然也起了膽大的想法,想要將這奇怪肚兜扯下來,看看前面是什麼刺繡,或者一旦扯下來,前面刺繡也失了顏色,還有更重要的可以看——可以看見某掬雪白悠然跳起的姿態;可以看見雪白的小鴿子是如何飛起並落在他掌心;可以親手感覺某種與眾不同的細膩溫軟,一抔雪還是一縷雲,或者就是載了日月光華的流水,悠悠流過他的乾渴。
呼吸漸熱,指尖有那麼隨心意動地一頓。
君珂突然說話了。
少女脊背挺直,頸骨梗出硬而不折的直線,說話也是一般的力度堅實。
「你如果再有一分得寸進尺。」她聲音清冷,「我便死在你面前。」
轎子裡有一刻的沉默。
半晌沈夢沉懶懶地道,「哦?」
君珂咬牙,她最恨這人這個態度,他有情緒反應,但他的反應,永遠都令你覺得你在白費力氣。
她咬牙沉默,直挺挺站在黑暗裡,並不試圖努力表第二次態,話說多了反而沒力度,她用不妥協的姿態表達自己的決心。
又一陣沉默,半晌身後人低低笑了一聲,咕噥道:「奸屍沒興趣……」貪戀地在她背後嗅了嗅,隨即君珂覺得身後一緊,啪嗒一聲輕響,搭鉤已經扣上。
她剛鬆了口氣,沈夢沉卻並沒有放開她的要害,也沒有替她把掉落的衣服給拉上,而是拉著她的胸罩帶子,向後一扯,笑道:「來,我們來談談心。」
胸罩本來就緊,這一扯君珂便覺得透不過氣來,只得順勢身子後傾,順著沈夢沉的力場,彎身下蹲在座位前。
沈夢沉手指一旋,被困住穴道的君珂便不得不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君珂本也有幾分好奇,不明白轎子裡雖然黑暗,但自己進來時明明掃過一眼,憑自己的眼睛,為什麼就沒發覺他?此刻一轉身,才恍然大悟。
她怎麼就沒發覺,這轎子座位特別低,在人的視線之下?
她怎麼就沒發覺,這轎子座位下還有一層空的,底下還有個翻板,可以將人從轎底翻上來?
她那雙鈦合金眼睛,在練武之後,漸漸有了變化,不再像以前一樣,被迫經常看骨頭架子,有時候專注於骨頭就看不見臉和衣物,十六歲之前她很少對人直視,現在她的眼睛,慢慢可以控制,不運氣凝足目力,看東西只如平常,這給她減輕了不少心理壓力,沒想到這點好處,今天卻讓她栽了跟頭。
此刻蹲在座位前,才看見沈夢沉竟然一直沒有穿上衣服,只鬆鬆披了件黑色寬敞外袍,露出大半胸膛,平日很少見他穿黑色,此刻見著,卻覺得比平日華麗寬袍更勝風情,那種獨屬於他的神秘慵懶的氣質,和這夜色一般的黑色,奇異而又要命的協調,就像潑墨筆法作畫春色,點染飛掠旁逸斜出,明明素色單一,卻分外令人感覺到那一份艷和熱鬧來。
「我說。」沈夢沉單手撐頭,一手按在君珂要害,曼聲道,「你先前在那竄來竄去的,幹什麼呢?」
君珂眼光四處亂飛,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胸膛——黑袍、流水般散開的烏髮,玉般胸膛、胸前一線琉璃水晶般的深紅,黑白紅三色鮮明,艷到驚心,她怕自己流鼻血。
「我來探望下你。」她正色道,「試試你最近功夫長進沒。」
沈夢沉輕輕一笑,「查近行還好嗎?」
君珂默然——就知道瞞不過他。
「你和他什麼關係?」沈夢沉將君珂的衣領拉了拉,君珂以為他良心發現要給自己整理好衣服,正在歡喜,誰知他大爺的,把半邊敞開的衣襟拉到一半就停住,又把另一邊的衣襟拉開些,偏頭看看角度,調整調整,才滿意地咕噥,「嗯,這樣更風情些……」把君珂氣得兩眼翻白。
沈夢沉一手抓著君珂衣襟,抬眼望著她,一副你不回答我就立即扯開衣襟歡迎你不回答的表情,君珂只好殺氣騰騰回應。「革命友情關係!」
「比武的時候你們讓來讓去,現在你又冒死救他。」沈夢沉嗤笑搖頭,「友情?」
「這世上有種東西,凡事只看利弊的奸人陰謀家們,便是學究天人,智慧通神,也萬萬不能懂。」君珂冷笑,「那叫情義。」
沈夢沉默然,君珂還以為小人終於在大義面前慚愧失色,誰知道他懶洋洋撇撇嘴,道:「去掉後一個字,留下前一個字,再加上奸人那個奸字,或可解釋。」
君珂氣結,磨了半天牙後不怒反笑,眨眨眼睛,道:「沈相大人這話好酸,莫不是在吃醋?」
沈夢沉瞇起眼睛,笑吟吟地看著她,誰知道君珂緊跟著又道:「沈相放心,我不會染指查近行的。」
沈夢沉:「……」
第一次在口頭上讓沈夢沉吃癟的君珂,心情大好,正要得意洋洋乘勝再損幾句,沈夢沉眼睛往她還沒攏好的前襟上一挖,君珂立即打個寒戰,乖乖閉嘴。
「查近行由你的親兵帶出法場,經由燕門街過太華街、虎石街,往城西方向逃逸;一百三十名雲雷軍,則直接出了城門,現在城外三里處採石驛站等候你。」
君珂聽得心中發冷,原來自己一舉一動都在他眼底,但這人,身邊看起來無人,到底是如何得到信息的?
「查近行繞了路,看樣子他想接走他的老娘。君珂,你可想過,一旦查氏失蹤,你今天費的這一番功夫,想要不留後患地救走查近行,就前功盡棄?」
君珂沉默,不得不承認沈夢沉說得完全正確,但救人的時候,哪裡會想到這許多?
「你使盡手段,不惜冒險賠上雲雷軍,救下查近行,他卻完全不體諒你的難處,逃生第一件事還是去找他娘。你至今陷身在我這裡,還沒脫困,他倒可以帶著老娘海闊天空逃走,留下你和你的雲雷軍面對一堆爛攤子。你覺得,你值得?」
「沈相如果替我不值。」君珂慢吞吞地道,「那便放了我吧。」
「你這冥頑不化的小東西。」沈夢沉語氣聽不出怒氣,神色越發慵懶,「我是你君珂嗎?不是,所以我不會放你。」
「萬幸。」君珂冷笑一聲,「我也不是你!」
她語氣尖銳,鋼絲般在黑暗中一刺,沈夢沉抬眼,眼神裡似有明光一閃,剎那間竟似交擊出火花。
君珂很少看見他這樣的神色,心中一緊,下意識運氣防備,她目光警惕,眼珠幽幽發光,如掩藏在荊棘中的臨敵的小獸,沈夢沉看見她這樣的神情,倒忍不住失笑,閒閒向後一靠,悠悠道:「是,萬幸,你不是我。」
他語氣閒淡,黑暗裡肌骨晶瑩清涼無汗,氣韻像一匹華麗重綢在夜色中搖曳,轎子外鬧市喧擾遠遠傳來,聽來像紅塵遠在關山外。
「你不是我,你不需自幼便與各種被毒死的屍首為伴。」
「你不是我,你不需眼睜睜被親人拋棄,在你還無力為自己爭取的時候。」
「你不是我,你不需親手賣了自己的命,只為換一個行屍走肉般活下去的機會。」
「你不是我,你不需親眼見著護著愛著自己的人,被一個個殺死在你面前,只因為有人要用血的事實告訴你,永遠不許心有牽絆,永遠不要貪戀溫暖,只有自己足夠強大,足夠堅冷,才能最後擁有一切。」
「你怎麼會是我?」他含笑,修長微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為那細緻光滑人間美好,而輕輕停留,隨即慢慢滑了下去。
「萬幸……」他道。
君珂怔在黑暗裡,不知不覺間一身冷汗。
他說的是真的?
但他不是沒有來歷的山野出身,他是燕京名門,實打實的九蒙貴族,是一門數皇后的外戚沈氏之後,是沈皇后的侄兒,是太子表弟,是皇太孫的表叔,雖然沒聽說過他嫡出庶出,但能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必然是沈家嫡系,就算不論職位單論身份,天下強得過他的人,也不會有太多。
這樣玉堂金馬鐘鳴鼎食之家子弟,怎麼會有那樣淒慘的過去。
這傢伙八成又在忽悠人!
君珂給自己下了告誡——沈夢沉的話,和國足出線一樣——別信!
轎子裡悶熱,君珂抬手拭汗,擦完汗便是一怔。
怎麼自己能動了。
她霍然抬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沈夢沉按在她要害上的手指已經垂下,她太緊張太戒備,竟然沒有察覺。
君珂大喜,立刻拉好衣襟,往後便退。
沈夢沉沒有動靜,君珂也不想管沈夢沉的動靜,他的閒事,不是她能管的,機會難得,不走的是傻貨。
她退得小心,害怕又是詐,一邊退一邊警惕地抽劍護在前心,轎子再大也有限,兩步便到窗邊,她的後背碰到車壁,心中一喜,二話不說就去掀窗簾。
窗簾掀開,涼風灌入,代表自由和安全的紅塵氣息,令她覺得剛才如在噩夢地獄裡。
眼前正好行過一條小巷,只要縱身出去都沒人察覺,君珂頭也沒回,毫不猶豫交劍於手,提氣欲待騰身。
交劍於手的剎那,雪亮的劍身在眼前一閃,隱約晃過一條奇異的影像。
好像是沈夢沉心口那線奇異晶紅,不知怎的泛出一線詭異的黑。
君珂一眼瞥過,心神一震,隨即告訴自己——有詐!別信!快走!
她肩頭一聳,一個起身的姿勢。
然後這個姿勢在欲待飛起的剎那停住。
只一停,轎子已經過了那條小巷。
君珂咬咬唇角,勸自己——下面還有兩個方便離開的巷子,一定要走!一定不能回頭!
她頓在窗口,抓著窗邊,等候下一個巷口,下一個巷口的時候,她欲待起身,然而還是忍不住回頭!
只這麼一霎,恍惚看見那胸口黑氣更濃一分。
縱起的身子再次落下。
君珂把頭埋在自己臂彎,差點沒恨恨跺一腳,當她再次霍然抬起頭的時候,最後一個方便逃離的巷口,已經在望。
她對那巷口看了一眼。
抬手。
放下窗簾。
然後回身。
回到沈夢沉身邊。
「這就是我和你永遠不同的地方。」君珂苦笑一聲,蹲在沈夢沉身前,喃喃道。
沈夢沉果然已經暈過去,未挽的長髮披落,露一線臉頰蒼白如紙,前額的發已經被汗水濡濕,粘在額角,更襯得顏色如雪,而唇角緊抿,素來鮮潤的唇色此刻只剩了淡淡淺紅,像雪地上染了黃昏的霞,粉光清柔,之後便是夜將到來的淒涼。
這含笑運籌,永遠隱在黑暗中算計他人的強人,此刻第一次在君珂面前展現屬於他的衰弱和無依,竟令人覺得驚心動魄,像呼啦啦風動了幡,柔軟而又窒息地,撲在了心上。
君珂卻無心端詳這病弱美色,也不再想是不是詐,沈夢沉要制住她很方便,何必這麼大費周章?她把了把他的脈,果然還是有中毒徵象,這人先前確實中了琥珀珠的毒,不願在大庭廣眾下驅毒,躲到轎內逼毒順便埋伏對付她,結果她碰巧闖了進來,這人又逞強要制住她,導致現在毒發。
大概她就是在沈夢沉逼毒的緊要關頭打斷了他,才使他出了問題,不然「琥珀珠」再厲害,也未必能讓他喪失行動能力。不過她和沈夢沉很明顯都低估了「琥珀珠」的毒力,尤其沈夢沉,不然現在倒的就不是沈夢沉,而換她任人宰割。
君珂一低頭,看見那線晶紅,那裡離心臟很近,不仔細看真像割開心臟過的傷口,此時那裡一線黑氣盤旋舞動,像一隻游動的蜈蚣,眼看要逼近心口。
君珂來不及思索,一低頭,觸上了那一線晶紅!
嘴唇觸上的那一刻,君珂險些要慘叫。
太燙了!
看起來那麼冷像水晶琉璃一樣的紅,觸及了卻感覺滾熱,像觸著還未完全熄滅的炭,帶著淡淡的血氣,瞬間灼得人難熬到心底,君珂覺得自己嬌嫩的唇皮,一定已經燙爛了!
因為疼痛,她下意識地要抽離,然而此時已經來不及,沈夢沉胸口這一線深紅似有詭異,竟生出巨大的吸附力,將她的唇牢牢吸住,君珂一拔拔不離,只覺得口中忽地衝入一條氣柱,像是那只蜈蚣鑽進了口腔,隨即腦中便是一暈,君珂大駭,心知毒已經進了自己口腔,吞下去死路一條,霍然伸手,死死抓住身後轎壁,手指摳入木質板壁,拼盡全力將自己向後死命一拽,好容易拽開一線,她一手勒住自己咽喉,拚命逆氣上行,「咯」地一聲,一線黑血噴在地面。
黑血一去,腦中暈眩便如潮水般退去好些,她鬆口氣,心知毒未入喉,雖在口中有殘留,但應該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心一鬆手上微微一軟,輕微地啪一聲,她的唇竟然又被那線仿若有生命的晶紅,再次吸了過去!
這一吸便不再是先前毒如蜈蚣亂竄爬行的瘆人感覺,而是大潮翻湧濁浪滔天,晶牆倒灌巨壩決口,大量似熱似冷的氣息漫天飛雪撲入,君珂剎那間都似聽見彼此胸膛間潮聲呼嘯,轟隆隆迴旋碰撞,滄海濤起,亂潮拍岸,一遍遍沖刷來去,生滅不休。
君珂如果剛才還只是一暈,現在就只剩了巨大的暈眩,彷彿自己也被捲入了海上巨濤,翻來揉去,粉身碎骨,又或者是兩個泥人,打碎一個你來,和上一個我,肌骨血肉重組替換,到最後顛生倒死,分不清誰是誰。
暗轎、徐行,半裸的男子,半跪的少女,如花的唇貼上他敞開的胸,描述起來極其香艷的一幕,此刻看起來卻極為詭異,他臉上青黑之氣連番變幻,她印堂赤血雪白交互閃回,彼此的身軀都微微抖顫,彼此都似在試圖拚命掙開,然而在天意和命運的巨力束縛下,那點抗拒脆弱得可憐,濤生波湧,漸漸將彼此卷沒。
沈夢沉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換了一種淡淡的青白,毒雖然去了,他看起來倒比毒發前虛弱很多;君珂卻恰恰相反,她臉上白氣已經沒有,換了層層疊疊的紅,那種紅不是一次性湧上來的,倒像是因為經過無數次的淘洗疊加,如作畫的暈染,一層層地越來越深。到最後變成一種近乎充血的紅,顫顫地亮著,像在每一個下一刻,都會突然爆裂。
君珂自己卻完全看不見,她不覺得痛也不覺得難受,這使她警惕不到現在的危險,她只覺得自己好像鼓漲起來了,成了一隻充氣的氣球,掙脫這地心引力的束縛,飄蕩在某處洶湧的海裡,四面浪潮沖刷,她隨波逐流,翻滾起落,無限暢快,眼看著被什麼推動著,慢慢向遙遠明月、仙霧蓬萊中而去。
真好……她迷迷糊糊地想。
窗簾突然被風掀開一線,一隻雪白的鳥飛了進來,在轎子裡慢慢盤旋一圈,轎子裡有種奇異的氣味,似香非香,中人欲醉,那鳥卻像有所畏懼,竟然展翅唰地一個倒飛,從窗口趕緊逆射了出去。
那頭頂若有花冠的奇異的鳥,在半空中劃出一條流利的弧線,越過重重屋脊蔭蔭高樹,越過遙遙長街深深小巷,穿朱門,過石道,在一盞雪白紙門前停下。
紙門潔白,原木紋理的門框,一枝茶花,在門楣上頭擠擠簇簇,花開得熱鬧,卻分外顯得院子幽靜。
鳥飛來毫無聲息,一隻雪白的手指,卻在日光的光影裡,輕輕遞了過來,那鳥兒斂翅,落在那潔淨的掌心,低頭蹭了蹭他的指腹。
另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撫了撫它的腦袋,姿態輕柔,和沈夢沉旖旎靡艷漫不經心的溫柔不同,這人的一切動作,都帶著浮游塵世之外的輕,和虔誠執著的珍重。
鳥兒轉了轉黑豆似的眼珠,愜意地享受他的撫摸,末了唧唧喳喳叫了幾聲。
那手指頓了頓。
鳥兒昂起頭,轉了一個方向,那人的手指頓在空中,也緩緩轉頭看著那方向。
茶花香氣幽幽,他微微泛出琥珀色的眸子,倒映這天色清澈,萬里長空如水。
梵因。
閉關的燕朝聖僧,盤膝坐於廊下花間,用淡淡寂寞的笑容,清靜著天地,雪白的衣角流水般瀉在風裡。
人間大自在,心地大清靜。他閉關數月,心神如一,漸漸覺得,雲天之上,宇宙洞開,佛門勝景皆在此處,伸手便可招攬日月。
忽然某日,忽然風中有音。
梵因沉默,盛夏紫薇花葳蕤,他在葳蕤中淡去眼眸,若此時韋應見著他,必會驚訝梵因眼眸裡的神色,和那天他去相求他解圍時,一般模樣。
宿命的了悟、緣分的糾纏,逃不了重重疊疊的命運翻轉。
一枝茶花,突然悠悠掉落,於他膝前。
梵因注目半晌,終於輕輕將花撿起。
昔佛祖拈花,唯迦葉尊者笑而不語。
是為悟。
避不過,無須避。
那是佛給他的劫。
不知多久之後。
梵因終於長身而起,雪白的袍角一掠間,已經越過了桐木的深深長廊。
紫薇花簌簌掉落。清靜數月的層門開啟。守候院外的小沙彌們,虔誠地伏下身去。
「梵因大師,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