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監點頭,「公主好記性,正是。」
樂清心中不禁有些惋惜。在宣政殿中侍候,就是在皇上身邊侍候,地位已非同一般,一場火,卻毀去了他的後半生。並不是她記性好,而是那場火正好是皇上放的。那個時候皇上還是太子,十分好玩,有一次他使千方百計讓人從外面帶了幾支焰火棒回來,夜裡跑去沒人的地方偷偷玩,燒著了幾所房子。在知道被燒的只是幾所太監的房子,被燒死和受傷的只是幾個太監後母后十分慶幸,並沒把這火當回事,只是生氣皇上的頑皮,怕惹得父皇不高興,廢了他的太子之位。
她也沒當回事,沒想到現在卻碰到了那次被燒傷的太監,他因相貌可怕而被分到冷宮打掃院子,而她在多年後也被送進了冷宮。
「皇上小時候太頑皮,若不是那次大火,你現在只怕好得多吧。這裡的宮女太監大多不願理我,沒想到你還願意給我倒茶。」
「奴才不敢。公主日後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奴才。」他聲音始終是受過傷又隔著布巾的沙啞朦朧,語氣始終是不徐不急的平平穩穩,頭一直是低垂不願與人相對,然而說出這樣一句不可能帶有絲毫諂媚討好的話,竟讓她心裡十分踏實。
他又回去拿起竹帚掃起了院子,她則聽著那邊一下一下的「唰唰」聲,久久看向獨開幾瓣的梨花。到老太監掃完離去,她也轉身回房。
此後每一天,老太監都會來寒凌宮掃院子。春天落葉本就不多,每日打掃是以前在玉蕪宮才有的待遇,沒想到現在卻有了同樣的待遇。照料這裡的宮女除了送飯,基本是不肯再露一面,能像他這樣勤勤懇懇不偷一天的懶的,倒真是不易。有的時候她在房內,聽見門外一下一下的「唰唰」聲,會忍不會出來看看他的身影,再看看那一日比一日開得多的梨花,對著藍天白雲,不覺舒心許多。
中午時分,在太陽已有些偏往西邊時,門外又響起了竹帚碰著石板地面的「唰唰」聲。樂清開門出屋,走到掃地的老太監身後。
「你……叫什麼名字?」
老太監回過頭來,頭依然深埋,「回公主,奴才小鄭子。」
「我就叫你鄭公公吧。」樂清說道,「你知不知道平常給這裡送膳食的平月哪裡去了?」
「奴才不知。」他回道。正當樂清要轉身離開時,他問,「是平月今日未來給公主送膳嗎?」
樂清輕輕一笑,「也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吧,我只是問問。」
「午膳時間早已過了多時,奴才去給公主看看吧。」說完,未待她回話他便放下竹帚退了下去。樂清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裡不禁生了許多溫暖。冷宮的確是她想要的清靜地方,因為要隱藏自己的有孕之身,可這冷宮的清冷寂寞,真的是無幾人能承受。
這老太監似乎是不喜多言的人,而她也沒有心思同旁人閒聊,所以雖然他日日來掃院子,雖然她也倍覺孤獨,卻很少交談。可即使不說話,每日能聽見那一聲聲的掃地聲,心裡也總能覺出一絲溫暖,覺得身旁還是有生氣的,也是有人陪著自己的。
聽說胎兒大些了會在肚子裡動,不知道腹中孩子什麼時候才長大,什麼時候才會動呢?前幾天看肚子好像大了些,今天看又大了些,這讓她不知道多高興,恨不得隔一會兒就看看肚子,看孩子是不是又大了些。想到孩子,讓她又忍不住伸手去觸向肚子,穿著寬鬆的衣服,看著也許還不明顯,可摸著卻能明顯地感覺到凸起的小腹,感受到唯一的安慰。
孩子啊,你爹很早就盼著你了,你知道麼?你說,你爹為什麼還不出現呢?這麼久,這麼久……他是要藏一輩子麼?是要不管他的妻兒了麼?你說,他到底……是不是還活著?
梨花開得滿枝丫,雪白的一團團一簇簇,恰似那時覆雪的梅花。那一日,她站在窗前看見飄雪,讓他帶她去看雪,如今雪沒了,梅花沒了,連梨花也開了,他卻什麼都沒陪她看,什麼都沒有……
老太監許久才回來,拿了個食盒,在她身旁低頭道:「公主,平月在御花園裡衝撞了皇上,被皇上罰去了浣衣局,新替宮女還沒安排,所以耽誤了公主的午膳。奴才剛才去弄了些飯菜,請公主將就一頓。」
樂清擦去眼中的淚,在梨花枝旁回過頭。「鄭公公,多謝你了。沒想到皇上的脾氣竟這樣大了。」
「奴才當做的,公主快用膳吧。」
「嗯。」樂清轉身回房,卻因站了太久而有些發顫,腳上突然踩著一叢自石板縫間生出的青草,沿小小斜坡猛地一滑。
「公主小心!」老太監立刻過來扶來,拿了食盒的手攬住她的腰,空著的手在情急之下貼在了她小腹上。
母親的天性使然,讓她對肚子特別敏感,老太監的觸碰讓她身體陡然一僵,隨後立刻意識到危險,倏地就抽出了袖中的彎刀。
「公主似乎比初進寒凌宮時豐盈一些了。」老太監立刻低下頭說。
樂清緊握著手中的刀,直直對著他,顫抖得厲害。
她知道,他已經感覺到了她凸起的肚子,她知道,他可能已猜出她懷了孕,而且是嚴璟的孩子。殺了他,便能滅口,殺了他,孩子便沒了危機,可是……她卻下不了手。
「公主,待會飯菜涼了,奴才替公主將飯菜放到房中去。」他似乎沒看到她手中的彎刀,仍低著頭,拿著食盒退出幾步,而後轉身走進她房中。
雖然年事已高,雖然佝僂著腰,可他的步子卻是穩健的,身體也並不太孱弱。她突然意識到,也許,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是男人,還是做粗活的,他的力氣,也許遠在她之上,剛才如果他有心反抗,也許早就反過來將她殺了。就算他沒那個膽子,他也能在她遲疑時毫髮無傷地跑開,然後去告密,可他什麼也沒做。也許,他無心害她,更是真心要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