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龍是東林黨的創始人之一,東林黨的核心思想就是限制皇權,無論是限制、反對或者說推翻,都有跟皇帝過不去的意思在裡面。這幾年來天啟把權力放得很開,委派官員考察官員都由高攀龍、楊漣這些東林黨把持的都察院在主管,在這種情況下東林黨人還抱著老思想不放,天啟自然要給他們一個說法了。
給他們一個說法的意思並不是要壓制他們,而是要順著他們的思想用他們最能認可的方式說服他們,因為這些東林黨人都是一些讀書人。中國的讀書人是很奇怪的一類人,你想要他們為你效力很容易,只要你是他們心目中的正統勢力,而且能展示出一副很開明很尊重人才的姿態,他們會爭先恐後來為你鞠躬盡瘁。就算你的名份要差一點,你也可以用金錢腐蝕他們用女色勾引他們等等都成,但是你最好不要試圖通過打擊壓制來獲得他們的心,因為他們是讀書人。
讀書人講究的是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推崇的是具有寧折不彎的風骨,這也是中國幾千年來傳承下來的一種精神。他們貧窮時會不會改變自己的理想,富貴了會不會迷失人生的方向這都很難說,但受到打擊不會屈服這一點卻是可以確認的。天啟沒有想過像魏忠賢那樣對東林黨動粗,他只想正面交鋒從他們最堅固的地方開刀,動搖他們骨子裡想跟自己作對的想法,天啟相信東林黨人的堡壘就像外表堅硬的核桃,一旦破了殼其它的都不在話下。
臣子要反對君主一般都會說君主失德不仁,要推翻君主的統治就會說君主實行的是暴政,因為失德之人不配當皇帝,推翻暴政也是合情合理的行為做起來心安理得且不會有副作用。天啟開門見山直接問高攀龍什麼是暴政,意思就是既然你們對我有防範心理我就陪你們互相監督互相防範,但在玩這套把戲前我們先把規矩說好。
高攀龍心中暗暗叫苦,後悔該拉著劉宗週一起來,一是劉宗周的嘴皮子要比他利索些,二來兩個人比一個人能多承受一些壓力。但是現在已經是單挑的架式了只有硬著頭皮上,他想了想說:「史說成湯伐夏桀周武伐商紂,都是解民於倒懸救民於水火,可見一切都是以民為準。像商紂不聽比干之忠言寵妲己建鹿台殺人如麻視民如草芥,這樣的君主可稱為實行暴政的暴君。」
天啟問:「朕不慣把什麼話都纏在一起說,高大人的話有四個意思,一是暴君不聽忠言,二是暴君不惜民力,三是暴君專寵女人,四是暴君喜歡殺人,不知道朕理解得對不對?」
中國人要誇一個人或者貶一個人都喜歡盡量把好話或者壞話夾在一起說,有些話跟或誇或貶的主題本身沒有多大關係,但是只要一夾在一起說就有加成的效果。比如說一個人找老婆,一般就是看漂亮不漂亮脾氣好不好,媒婆把他端莊秀麗溫柔賢惠誇完後,對念過兩天書的往往還要誇她知書答禮有學問,為什麼呢?因為說這些有才女印象的加成效果,誰不喜歡蔡文姬、謝道韞那樣的才女呢?紅袖添香夜讀書,不正是好多文人心中的美好願望嗎?
問題在於一旦分開說味道就不一樣了,比如一個秀才要找老婆,媒婆給他來一句她書讀得比你還多,這秀才恐怕當場就要翻臉了,麻煩你搞清楚我是找老婆不是找老師。
反過來說也一樣,說一個人是奸臣你可以說他欺上瞞下拉幫結伙貪污腐化,但很多人還要加一些什麼鷹視狼顧的外貌刻畫,加一些什麼小時候殺豬宰羊不眨眼之類的話,如此一說可以讓一個奸狠的壞人形象立體化。問題是分開一說就顯得沒有意思,你總不能說外貌長得有性格的人還有從小膽大的都該處死吧?
高攀龍當然聽出了這意思,紂王壞不是因為其它而是因為歷史是周武王叫人寫的,不把紂王寫壞些怎麼證明武王造反的合法性呢?一個君主建個檯子娶幾個老婆算什麼懷事?據說鹿台一把火就燒了其燃燒的時間並不長,可見跟秦始皇建的阿房宮差遠了。三國歸晉後晉武帝收羅了一萬名女子,也沒見當場就有人造反,紂王寵愛一個據說是狐狸精變的妲己也不算什麼罪過,伯夷叔齊寧願餓死殉舊主也不願意接受武王的領導,說明紂王還沒壞到全民皆呼可殺的地步。
高攀龍想了想說:「古人說明君需要做到兩件事,一是愛民二是納諫,具體點比如說宋太祖留給後代子孫的要求是永不殺言官和永不加賦,做到這些就算是明君。至於說寵幸女人並不是什麼大過,只要不像周幽王為了博取美人一笑而去烽火戲諸侯,君主多寵幸幾個女人也不算什麼大事。」
天啟問:「我們開始說暴君暴政,高大人現在卻說起明君,那麼是不是可以這麼認為,不納忠言妄增賦稅的就是暴君呢?」
高攀龍這時候額頭上已經有些見汗了,萬曆帝在時就增加了田畝賦稅,後來又增加了礦稅軍費,自從遼東女真人起兵以來又增加了遼餉。如果較起真來大明這些年坐在龍椅上的可以說全部都是暴君,是不是所有人都應該加入到女真人的隊伍裡去推翻大明的暴政呢?不納忠言就更是一個笑話,哪個奸臣腦門上是刻了字的?出起壞主意來不都是以忠臣的面目出現的嗎?總不能讓皇帝像個小娃娃一樣誰說的都聽吧?
見高攀龍沒說話天啟笑了笑說道:「前一陣朕讀過唐朝白居易的一首詩,記得有兩句是『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才需得七年期。』就是說是不是良才美玉需要通過時間來考證,問題是朕沒有那麼些時間來觀察每一個人啊,總不能要用一個人的時候先考察個七八年再說吧?對臣子怎麼能辨別他是不是忠臣呢?不知道他是不是忠臣朕怎麼去採納忠言呢?高大人還記得這詩的下面幾句是什麼嗎?」
高攀龍說:「下面幾句是『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便身死,一生真偽復誰知?』說對一個人要蓋棺定論,誰也不知道忠臣和奸臣之間會不會反過來。」
天啟笑道:「這話聽起來有道理,想當年嚴嵩也是鐵骨錚錚剛直不阿的人,到後來還不是成了大明的巨奸?但是白居易這話可以說是正確的廢話,朕需要的是活蹦亂跳的忠臣而不是躺在棺材裡的忠臣。現在大明好多地方都需要人才,朕沒有那麼些時間來衡量一個人是忠是奸,按白居易的辦法最後確實知道誰是忠臣了,但是冷冰冰的躺棺材裡的忠臣有用嗎?」
兩人說到這裡高攀龍突然感到不對勁,我們開始好像是在說為君之道關於皇帝的自身修養吧?怎麼突然就扯到臣子的忠奸上了?本來在說你怎麼現在好像在說我?你也未免太能扯了吧?但是仔細想想也沒有說錯,東林黨要限制皇權其最終形式是反對皇帝,那麼反對的最終形式也不過就是號召人起來造反推翻,但在這之前你得先有個借口,就是皇帝失德是實行暴政的暴君。
所謂暴君的稱呼可不能亂加於人,你得先有具體化證據,比如說他亂殺過多少人哪些事上不聽忠言,在哪些事上又不顧百姓死活橫徵暴斂。天啟讓高攀龍來就是為了定個暴君的標準,意思是你們要監督我歡迎,但是我們得先說好那些事我做得哪些事我做不得,這是對君主的監督和考察。反過來也一樣,你作為一個臣子當然要當忠臣,哪些事你們做得和做不得呢?
高攀龍說道:「聽了皇上一席話,臣認為君主是否賢明和臣下是否忠誠都沒有固定依據,皇上今天召臣來肯定有自己的見解,臣洗耳恭聽便是。」
天啟見高攀龍說衡量君主和臣下的依據不固定,知道他的固有觀念已經有了個小裂縫,不說動搖得多厲害至少不會抱著老思想不變了,心中暗暗感到喜歡。他想了想說:「前一陣劉宗周劉大人說起民選官,其中說到歷朝歷代發展的趨勢,就是官員的任命過程要讓越來越多的人感到服氣。他的話對不對先不說他,反正你們馬上要辦報紙讓百姓去評論,也像白居易說的那樣讓時間去檢驗,朕只是覺得他這個趨勢說很有道理。」
高攀龍問道:「不知道皇上認為劉大人的道理在哪裡?」
天啟說:「我們生活在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比如說我們從哪裡來?活在這世上的目的是什麼?大明應該向何處發展?這些想起來都讓人感到頭疼,但是用趨勢說可以解決這一問題。就像河裡的水一樣它也不知道它最終會流到哪裡去,也不知道中途是被灌到田里還是被人或牲畜喝些在肚子裡,但是他會根據趨勢從高處向低處流。」
高攀龍問:「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這話臣聽說過,皇上以為大明發展的趨勢是什麼?」
天啟說:「大明的發展關係到很多人,就一個人來說隨著國家的發展他應該有越來越多的自由,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來說,隨著國家的發展人們應該越快越平等,自由與平等就是國家發展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