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羨已經走投無路,萬分後悔當初投向金鵬堡的那一刻。
他雖然沒讀過多少兵書,但是整個少年與青年生涯都在正規軍隊裡度過,戰爭對他來說既不是保家衛國的手段,也不是建功立業的途徑,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活方式,與士農工商各行各業沒有多少區別。
他曾經有過熱血沸騰的激情,卻慢慢地被陰雨連綿般的死亡所澆滅,太多的人像牲口一樣被宰殺,與人、與己、與國家,都死得毫無意義。
後方王相的突發奇想,前方將軍的臨時起意,有時候僅僅是因為某位大人物多喝了幾杯,士兵們就得在戰場上犧牲寶貴的性命,對整個局勢的影響卻微乎其微。
獨孤羨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成為名將、猛將,他只是希望能建立一支職業軍隊,不在乎為誰做戰,但何時開戰、戰鬥如何進行,都要由最前線的將士們決定,這樣一支簡單的軍隊,他想,會是無往不勝,道理很簡單,它不會一時意氣用事,向過於強大的敵人挑戰。
常有人用下棋比喻戰爭,獨孤羨卻一點也體會不到兩者的相似,棋盤左右的對弈者在開局的時候總是實力相當,真正的戰爭從來沒有過如此完美的情況,事先佔優的一方通常都是勝利者,所以,統帥的最大職責就是盡可能在戰鬥開始之前增加己方的優勢。
以少勝多的例子不是沒有,可是將例外當成追求目標,無異於守株待兔的蠢人。
獨孤羨以為獨步王會理解自己的想法。
金鵬堡對殺手的要求與獨孤羨對戰爭的理解極為相似,但事實證明,這兩者之間沒有多少共同點,獨步王的觀點非常簡單:你麾下的士兵比對方多,就應該勢如破竹,在最短的時間內打敗對方,死多少人不重要,勝利才重要。
圍攻璧玉城西境的大雪山營地時,兩人的思路就頻繁發生衝突,最終,獨步王才是真正做主的人,獨孤羨唯一的職責就是將那些直白的要求分解並轉化為一條條軍事命令,要求無辜的士兵們執行。
圍攻一座磚石徹成的都城,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將如此艱巨的任務交給幾乎沒有攻城經驗和器械的四國聯軍,更是錯上加錯。
獨孤羨被派來收拾這個爛攤子,從一開始就有抗拒心理,但他沒有選擇,他在獨步王眼中的地位越來越等同於奴僕,說「不」將要冒生命危險。
最絕望的時候,他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姓氏惹了麻煩,幹嘛要姓「獨孤」啊,跟主人的名號相沖。
不管心裡怎麼想,作為職業軍人,獨孤羨還是盡忠職守,想盡一切辦法攻打石國都城,挖掘暗道、堆徹齊牆高台、建造攻城槌和雲梯等等,他都試過了,沒一樣能夠奏效。
守衛都城的也是經驗豐富的老戰士。
獨孤羨對石國丞相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一點也不知道鍾衡已經快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能識破敵人的招數,一半依靠敏銳的直覺,另一半卻是運氣。
正當獨孤羨湊齊五千士兵,製造大量攻城器械,打算再嘗試一次強攻時,令他迷惑而驚恐的消息傳來:龍王沒有死,大雪山軍隊也沒有滅亡,反而更加壯大,正從烏山進入西域。
獨孤羨發現自己身處絕境,無論他能否攻克石國都城,此前向獨步王謊稱龍王已死,都是一條死罪。
獨步王早已對這名不合意的將軍感到厭煩,表現之一就是派出大量堡內的參謀與殺手,監視獨孤羨的一舉一動,名義上則是保護他的安全。
當龍王率軍重返西域的消息得到證實,殺手們看向聯軍統帥的目光變得有點不同,獨孤羨相信這絕不是自己的幻覺。
信使正越過沙漠奔向璧玉城,等到他從石堡返回時,帶來的很可能是死亡宣判。
獨孤羨深感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在進行談判的帳篷裡,剛一屏退隨從,他就向鍾衡說出自己的真實目的,「我要投降。」
鍾衡的第一反應是對方在下達刺殺的信號,騰地站起身,緊張地左右張望。
沒有刺客,鍾衡鬆了一口氣,重新落座,開始認真思量那四個字,不禁驚訝萬分,「呃,獨孤將軍……」
獨孤羨對談判不是特別在行,所以沒有繞來繞去地兜圈子,直接將自己的困境合盤托出,最後說:「整個西域,只有龍王還能與獨步王分庭抗禮,我願意助他一臂之力。」
鍾衡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向來引以為傲,可這回他有點拿不定主意。
金鵬堡在西域的勢力正如日中天,四國聯軍攻克石國都城也指日可待,對方主帥竟然提出投降,這實在有點匪夷所思,「這個……當然是好事,獨孤將軍的家人呢?不替他們考慮一下嗎?」
「我沒有妻子兒女,父母兄弟都是小宛國的王族,獨步王的兒子剛剛從我們家得到王位,應該不會這麼快下毒手,而且我自幼離家闖蕩,就算獨步王拿我的家人威脅,我也不會在意。」
這是一匹不太聰明的豺狼,鍾衡心中得出結論,對獨孤羨的話信了七八分,「歡迎之至,不過……」
鍾衡顯得不緊不慢,獨孤羨可有點著急,「這事等不得,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帶來的兩名隨從是金鵬殺手,談判一結束,他們就會動手,你得想辦法自救,這總能表明我的誠意了吧?」
鍾衡仍然穩如泰山,從容不迫的笑容讓獨孤羨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鍾丞相,我敬佩你的膽識與為人,才肯提出投降,否則的話,就算是龍王本人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肯低頭,希望……」
「我對獨孤將軍的誠意沒有半點懷疑。」鍾衡覺得可以相信獨孤羨了,「我也說幾句實話吧,金鵬殺手想借談判之機進行暗殺,我早就猜到了,所以也做了準備。」
「你有準備?」獨孤羨有點驚訝,也向左右掃了幾眼,以為能從犄角旮旯裡找出埋伏者。
據他所知,石國都城裡沒有幾名高手,不過鍾衡的防禦非常嚴密,設置重重陷阱,幾次擊退金鵬殺手的偷襲,他以為這一回也是如此,然後他想起來,帳篷是聯軍搭設的,絕不可能藏有對方的機關。
鍾衡決定對投降的將軍坦誠相待,「我的準備在這裡。」他攤開右手,露出一枚黃褐色的藥丸,其貌不揚,扔在地上,跟泥土沒什麼兩樣。
獨孤羨大惑不解,鍾衡也不多做解釋,雙手合攏,準備將藥丸碾碎,突然想起來什麼,問道:「獨孤將軍練過內功嗎?」
「年輕的時候練過一點,這麼多年,也沒多大進展。」
「估計影響不大,待會獨孤將軍要是稍感不適,不必驚慌。」
一股極淡的幽香從鍾衡的手掌心裡傳出來,獨孤羨腦子裡一暈,丹田里那點被他遺忘多年的真氣,頃刻間消失無蹤。
「請獨孤將軍喊一句什麼,將兩名殺手引進來。」
鍾衡近在眼前,說的話卻好像遠在天邊,獨孤羨憑著最後一點清醒的理智,大聲喊道:「你使詐!」
兩名裝成軍中參謀的殺手衝進帳篷,聞到幽香,同樣腦子裡一暈,真氣快速消散。
兩人大吃一驚,如果面對的是一名高手,他們會立刻撤退,可鍾衡武功平庸,憑著殘存的一點真氣,照樣能完成刺殺任務。
經過一瞬間的衡量與判斷,兩名殺手繼續衝向目標,手中的匕首仍然握得很穩。
鍾衡連躲避的機會都沒有。
殺手在面前倒下,手中的凶器離他的腳尖只有不到一尺遠。
鍾衡臉色發白,對後衝進來的老者勉強笑了笑,「謝謝……」
老者面無表情,閃身出了帳篷,這也是一位鍾衡看不透的人,他忍不住想,大概只有龍王才會相信並控制住這種女人。
老者是荷女裝成的。
她與龍王前天乘船到達逍遙海北岸,夜裡攀牆潛入石國都城,直接去見鍾衡,得知獨孤羨的談判要求之後,都認為這是暗殺陷阱,於是決定將計就計,除掉對方主帥。
殺死獨孤羨的任務由鍾衡本人負責,荷女只盯住金鵬殺手。
外面的護衛都不知道帳篷裡發生了什麼,但他們早已做好戰鬥準備,同時拔出兵器,衝向對方。
許煙微不怕正常的男人,可她怕打架的男人,於是尖叫一聲,躲在帳篷後面。
戰鬥很快結束,荷女加入戰團,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殺死金鵬堡五名刀手。
「荷女,你是荷女!」許煙微最先認出老者的真實身份,「龍王呢?他還活著,我就知道……」
這裡可不是說話的地方,聯軍一方已經發現帳篷邊的廝殺,一隊騎兵正快速接近。
鍾衡扛著獨孤羨從帳篷裡走出來,「快走。」
獨孤羨中了因陀羅香,正沉浸在半真半假的夢幻世界裡,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當他再次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名年輕人的蒼白臉孔。
「龍王。」他說。
「你有辦法打敗獨步王的大軍嗎?」龍王開門見山,沒有一句寒暄。
獨孤羨還沒有完全清醒,但是對於金鵬堡的優勢與劣勢,他已經想了很久,「我沒有必勝的辦法,只有一些可能會勝的想法。」
獨孤羨仍未接受教訓,面對自己的新一任主人,說出的話還是句句留有餘地。
顧慎為並未惱怒,恰恰相反,他覺得獨孤羨或許正是大雪山軍隊一直以來最缺乏的人——真正懂得行伍之道的將軍。
「說出你的想法吧,讓咱們來實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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